话出口，林虔溪发现，模模糊糊中，认识到这一点已经很久了。
突然就……有些挫败。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自己坚持了这么久的意义是什么？
就像……一个笑话。
一个孩子在最茫然无助的时候选择了一条路，这条路叫为自己而活。
这个选择让她活得比同等情况下的其他人要好。所以，她认定了这条路。
“只要为了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出来。”因为……别人也是这么做的啊，自己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林虔溪也记不清这个念头，或者说信念是从哪一年开始的。
是七岁林青被夺走的时候？亦或是更小的时候围观凄惨的同龄人时无意识留下的印记？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要有自己的目标，并且为了它去努力，就好了。
然而现在的她却重新陷入迷茫。
她真的杀不了路以酩。
长久的沉默中，她不是在为“无能”的众人而生气，她在气自己。
她，本并没有好好爱自己，没有好好呵护自己的信念。听到路以酩逃走的那一刹那，她瞬间就轻松了，仿佛放下了心中那块悬而未决的心事，心头沉甸甸的石头被谁无声无息地搬走了。
“姐姐，”赤哥只得抓了抓她的袖子，“如果你决定办什么事情，我一定全力支持你。”
林虔溪想摸摸他的头，又觉得他是这里面几个孩子的老大，这样做恐怕不太合适，于是放弃了，转而道：“没有需要你们支持的，就这样吧，我想我大概，依旧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所以不能够做出那样的决定。”
说着，林虔溪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厅。
但当小厅的门打开的那一刻，她发现里面坐着一个人，好端端的坐着，那背影那身姿，以及那人回头，似曾相识的表情……
林虔溪愣了一下。
那人见有人进来，还饶有趣味地打了个招呼：“嗨！”
他身上湿漉漉的，甚至还有青苔在手肘、腰测、衣角等许多未知，让人感觉他就是从什么奇怪的角落里爬出来的。
那人注意到林虔溪的眼神，赧然：“不怪我身上这么多奇怪的东西，实在是那个……是叫橙子是吧？是那个人要把我扔井里，我想啊，我受伤这么严重，你辛辛苦苦照顾我，让我捡回一条命，现在居然要死在你家橙子手里……”
说着瞪了眼有些心虚的橙子：“那多不值得啊。”
“是你！路以酩你怎么还在这里？”林虔溪十分震惊，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一直自认为镇定的她，此时心里已经乱作了一团。
以至于刚才他说了那么多她完全没有听到耳朵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路以酩道，“不是你把我带来这里的吗？现在主人还没发话，客人走了岂不是很没有礼貌？”
林虔溪捏了捏拳，下意识捏上了自己的越女剑：“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没有把握打败你吗？”
路以酩心想，好像确实是，我现在已经好了个五六分，如果和你打一架，不知道谁会输，谁会赢。
不过心里这样的想法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啊，”这个嘛又有点犹豫的道，“其实我只是舍不得你又回来了，说吧，现在要干嘛？继续把我绑起来吗？”
他伸出双手，两只手臂是健康的小麦色，上面还隐隐有一些绑在凳子上留下的痕迹，有几分刺眼。
绑个什么，呀这不是很讽刺，囚徒都跑了还跑回来，我们还要把他绑起来，这也太……
而且，如果橙子要把他藏进井里，他现在好好的，是不是证明他一早就能挣脱那把椅子上的简易机关？
既然如此他还装腔作势这么久……是喜欢被虐？
林虔溪不想跟他说话，转头沉默了几秒钟，道：“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全都听到了？”
路以酩摇头，戏谑道：“那倒不至于，也没有全听到，也就听到个八九分吧。”
“那你就赶紧走吧，”林虔溪道，“你知道我已经下不了手了……”
是的，已经，下不了手了。
林虔溪在心里默念一声。
有的事其实承认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只是想到自己离那个人又远了一步，心里，就有些不踏实。
什么时候什么方法才能把他要下来呢？
路以酩不能“用”，还有什么办法呢？
看了看路以酩，林虔溪突然想到，自己帮过他那么久，以至于最后下不了手杀他，那么他呢？他对自己是否也有那么几分依恋，所以即使逃跑，也会回来？
林虔溪杂七杂八的想着。
路以酩突然道：“林虔溪，我们现在还是先避一避。”
“什么意思？”
“现在，外面有人在追杀你，也追杀我，你信不信如果现在不跑，明天就跑不了了。”
“什么意思……”
“你不光是对我下不了杀手，对所有人，你都杀不了杀手——当然，前提是他们没有威胁到你的生命。你犯的错误就是，心慈手软，放掉了那个，要抢你东西的人，泉凉。”
路以酩站起身来，身上有些水渍滴落到地上：“你难道觉得，骆致猎那家伙不会逼问一个女人？你觉得，你不会暴露在他手上？”
林虔溪闻言道：“即使他说了，又怎么样呢？她说了，凭着只言片语的描述，别人也不知道我的样子，无法搜寻。至于我的身份，她也并不知道，我不会暴露在众人的眼中。”
“你错了，”路以酩道，“杀手组织里面，画手多少还是有点本事的，毕竟杀手们要确定，他们杀的人是谁，总不能稀里糊涂的就送人上路了，所以，里面的那些画手，虽然都是，三流四流不入流的画手，但是他们手下的人物都十分传神，只要看到一眼就容易记住特征，看到画像上的本人的时候，以杀手的直觉，能够直接把他认出来。”
林虔溪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
话还没说完，门口传来砰的一声。
谁？林虔溪一惊，一跃出了房门，来到一个木头与墙角夹角的阴影里。
这时外面有一些杀手和护卫，尽是身着劲装，身形魁梧，下盘稳健，看起来就是会武功的人。
“来的这么快？”林虔溪观察着，把头又埋下去。“难道清吉之前已经察觉到了？所以他故意来了一趟又走掉，现在，他就把人引了过来，要把我抓个正着？”
这么想想，不是没有道理……
事情就从这里发生了转变。林虔溪能够藏起来，路以酩大概也不用她管，但几个孩子不行。
几个人冲了进来，二话不说的就把几个孩子抓起来。
林虔溪见状就要冲出来，这时候一只手抓着住。
林虔溪回头一看，是黄三儿。
“林姐，你不要冲出去。”黄三儿道，“我们会处理这些问题。”
他什么时候来的？黄三儿有武功？
林虔溪自己判断着，就见他自己一步步走出了黑暗，无头苍蝇一般冲出去，然后很自然地被几人围住。
黄三儿和其他几个孩子一样，奋力挣扎着，与几个打手，打作一团，自然六色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被不知是戟念的人、还是得知消息的家族的人给抓住了。
被抓住的时候，黄三儿递了一个眼神给林虔溪，眼神里面说了很多东西。
林虔溪不远不近地看着，心想他们所说的方法是什么，应该相信他们的方法吗……
不，他们只是比自己，还要无能无依的人，根本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逃脱出去。
林虔溪扯了一块布，把自己的脸蒙起来。越女剑合着刀鞘从腰间解下，几个刺挑砍的动作把牵制住六色乞儿的人打退。
路以酩这时候也冲了出来，把几个剩下的人胳膊腿打断。
一时间，哎哟呼嚎声，在整个院子里传遍了。
“我们快走。”林虔溪拉过几个小乞儿，一把抱起最不能跑的兰兰，往后门去了。
后门有一辆马车，不大，能坐两个大人。
林虔溪不由分说，把几个小乞儿推上了马车。
“驾！”马儿轻吁一声，呼啸而去。
“我来吧。”林虔溪一个小小的身板，甩着马鞭，路以酩看着怪怪的。
即使知道她现在内力深厚，恢复得比自己好，但还是不想让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女子赶车逃命，自己坐着看。
毕竟现在不是之前戏耍的时候。
于是他抢过马鞭。
“喝！”体力活，还是要男人来做才像话。
林虔溪斜他一眼，也不跟他抢。
马车了，六个瘦小的半大孩子记作一团，她和路以酩两个人的在前面坐着。
如果那些人还有后面的帮手，追上来只是时间问题。
路以酩一边赶马，一边随意道：“林虔溪啊，我的小溪，不得不说你的眼光真的不错。原本以为你就是养几个不听话的宠物养在戟念城看家，没想到各个都是好本事。”
路上许多小石子，再加上马车载重太多，又是急速行驶，现在颠簸的厉害，几个孩子里面身体最弱的兰兰已经是面色苍白。
但马车不能慢下来。
林虔溪听到路以酩说的话，看到他身上脏脏的邋遢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在指橙子，微微笑了起来。
虽然橙子有些乱来，甚至有些像弄死他，不是很“听话”，但确实很解气。
毕竟这么久，路以酩一直是病号，林虔溪被他折腾得也不是很耐烦了。
“要我说，你还是好好管管他们，或者做好事就把屋子送他们好了，哪有你这么不上不下地做人的。”
说到屋子，林虔溪想到一件事，不理会路以酩继续的絮絮叨叨。
她转头，看着黄三儿，神情严肃地道：“黄三儿会武？你是什么时候学的？”
黄三儿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为什么藏着掖着？你有什么阴谋？”林虔溪质问着。
黄三儿冷冷地道：“如果我要对你不利，我早就做了。哪里用得着在生死时刻来发力？”
林虔溪笑了笑，那神情在夜色中看起来有些惨淡，但她的眼睛却是亮的。
果然是这样的黄三儿。
“我很欣赏你，黄三儿，你可以继续做你的事情。”林虔溪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匕首，一甩手，把它递给黄三儿。
黄三儿接过来，有些怔愣：“这是什么？”
“防身用的。我想，你大概不是那种能够招摇的拿刀的人，所以这一个就交给你了。”不等他开口，林虔溪继续道，“这是小时候，我的哥哥林青经常用的一个武器，他倾向于暗处伤人，认为这才是弱小的人自保的手段，我想应该很适合这个。”
“至于你说让我先逃跑，我之前没有想明白，现在想明白了。你大概是想即使你们被捉去了，但是没有拷问出我的下落，他们就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你们就可以逃出来，继续在那里生活？”
“不仅如此。”林虔溪笑了笑，十分爽朗，甚至看起来心情很好的道，“你甚至觉得，出来了以后，我就不敢再回那个院子，因为那个院子会被他们监视，所以，你们就可以，安安心心的住在那里住很久，没有人来打扰，没有，老大的欺压。”
这个老大自然是林虔溪说的她自己。
黄三儿自认为在长期的生活中磨练出绝佳的演技，这时候居然忍不住老脸一红一白：“你全都知道了？”
“我当然没有这么全能，我只是知道了我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不过现在没办法了，我们一行人只能一起去逃亡，路上还少不得要你黄三儿来保护大家。”
“你是真的不在意我的处境，当时如果说有谁要做什么对你们不利的事情，我相信你一定会有所行动。”林虔溪心情很好心情好的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理由和方式，但是，你的方式或许和其他几个人不同，但有一点是，你真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
林虔溪巡视了一圈，看着几个孩子的脸，老大沉稳厚重，老二四肢发达头脑不发达，四姑娘聪明、善于打交道，兰兰善于暗中观察暗中观察，老六乖巧听话却鬼机灵。
这几个人，都是她选中的，非常好的孩子。
然而这几个人中，当时的她看不懂黄三儿，原因很简单，黄三儿，是不一样的。
他没有感恩的心，让他为自己做什么很难，但就是这样的他让她有兴趣知道，这个孩子以后会长成一个什么样子，所以她把他留下来，无意中给了他许多的关注。
每次，看似没有与他搭话，但其实都注意他的成长。
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止，都说明了他当时的一个状态。
比如说，他虽然时时露出一种鄙夷的表情，看着他的兄弟姐妹们，但是有事情他一定会站出来。相对于鄙夷，他更多的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在他眼里，大家都太“天真”了。
他鄙视很多东西，但唯独不会逃避责任。相比其他人，他对几个兄弟姐妹的责任感更重，又或者，几个兄弟姐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心灵港湾。
而且几个兄弟姐妹中，他最喜欢老大赤哥，赤哥早已用他的人格魅力已经无形中征服了他。
他不一定服气林虔溪，因为他会觉得林虔溪只是想利用他们，所以，他不会去保护一切她。但是他会保护赤哥，保护这个世界上，他情感所寄托的五个人。
“现在我们需要大家都动起你们的脑子，想出各种生存的方法，我们一起去逃亡！”
“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开心？饶有趣味？后面可还有追兵呢？”路以酩嘴角抽了抽，用眼神示意远处的人群。
林虔溪想了想，忽然道：“说起来我要不要，把那个家伙也带来。”
“那个家伙，什么鬼？”
林虔溪这时候说的当然是那个糖葫芦，不过糖葫芦她应该可以自己存活吧，自己去反而给她惹麻烦。
林虔溪想了想：“放心，说到我去引开追兵。”
说着他竟然单独行动，跳下了马车。
“喂！你后面有追兵，两个！”路以酩余光飞快地扫了下现在的情形。
追过来的人一共有十八个，只有两个去追林虔溪，剩下的近全部朝马车来。
林虔溪皱了皱眉：“原来我这么不值钱呢？居然只有那么几个人来追我？既然如此，我就多解决几个吧。”
说着从手上撒了一堆粉末过去。
距离林虔溪最近的几个人，啊的大叫，滚到地上。
“我说过了吧，杀人的手段可以有很多的，谁让你们只注意我的越女剑，人还那么少……被忽视这件事情，我可是很不开心的。”
说完，林虔溪把越女剑抽出来，径直扑了上去，把十几人挡下来，瞬间陷入几人的围攻。
戟念的杀手果然不一样，他们比之前与她传缠斗过的人都要强太多，进退有度，攻守平衡，明显是一起训练了。
林虔溪想，这大概不行，直接露出一个破绽，吸引一个家族侍卫来攻击她，然后一个转身把他甩脱，戟念的人的攻势瞬间，就被破坏掉了、
“剩下几个人交给你啦！”林虔溪呼唤一声，便一跃而出，本来又有两个人想要追上去，看了看林虔溪还在滴血的剑，竟然就跳转马头，直接追着路以酩去了。
林虔溪在一眨眼间，就解决了六个人，剩下十二个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解决，也不知道路以酩身上的伤口到底会不会再次崩裂。
罢了，这些人不追上来就不追上来吧，找糖葫芦要紧。
“一会儿我们在哪里碰头？”路以酩长喝一声。
林虔溪用内力传音道：“你们不用管我，我自然有办法来找到你们。”
说着她一把飞跃而上。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一直安静的兰兰拍了拍面色复杂的黄三儿。
“嗯？”黄三儿把匕首揣进怀里，看向兰兰。
“姐姐，很厉害的。”兰兰缓缓地道，“我们几个凑在一起，也不是偶然。当初，很多事情是姐姐安排的。否则我根本不能活着见到你们。”
黄三儿神情黯淡了一下。
“二哥。咳咳……”兰兰身体不好，此时有些受不了，勉强道，“不用做多余的事情，姐姐想要的，一直是希望我们做自己。不用你去为她……”杀人。
橙子抓抓头：“我也没想对那叔叔做啥……”
叔叔……
路以酩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嗓子里憋得慌。
为什么会有叔叔的节奏！他才二十二岁啊啊啊啊！
不过听起来，这几人都是有故事的。
“喂，你们几个。”路以酩叫唤一声。
几人安静下来。
“后面还有十二个跟屁虫，怎么处理？”路以酩有些无赖地道，“我现在是‘重伤’在身，只负责赶车。”
路以酩装模作样地探出半个身子往后面探去：“哟，看样子还有五百米，被小溪挡了一阵子，现在已经赶上来了，你们不赶紧想办法我就只有看着你们被抓了。”
“你也会被抓。”橙子才被林虔溪和兰兰小小地警醒一番，此时不服，也只有弱弱地顶嘴道。
路以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们可不知道，我的武功跟你们家那位姐姐比起来，可是只高不低。”
“一，你现在受着伤还没好。”阿紫掰着指头，“而，武功好不代表轻功好，你逃命本事可比不上姐姐。”
“你这是在黑你姐姐还是黑我呢？轻功就等于逃命本事？”
“你们别贫了。”四儿忍不住道，“他们已经越来越近，我们要赶紧想办法。”
“我去。你们呆好别动。”黄三儿袖口里划出一个匕首。
拔出匕首，刀锋已经有些薄，显然用了很久，也磨了很久。
他摸了摸怀里，林姐给他的那一把……他舍不得用。
黄三儿拨开窗帘，忽然灵光一闪：林姐临走前把那个匕首……那个“青哥”用的同款匕首给他，难道是要……
而与此同时，城西糖葫芦家此时正上演一部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