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哈尔滨的冬天,异常寒冷,老人们都说,这是有大事情要发生的先兆。
外面盛传,大清朝要亡了,辫子留不住了,这世道,要变了。可这世道再怎么变,老百姓还是要一样的过日子。也是在这一年,宋家腾随二叔宋老侃第一次来到哈尔滨,或许比起大清朝,这才算是柳荷儿家的大事。
那天,正值东和油房在买卖街开业,邢东子等伙计正忙里忙外地张罗着。
邢东子是陈国富手底下最得意的伙计,有胆识又肯干,最主要的是和陈国富对脾气,这可是难等可贵的事。这几年东和商号的买卖越做越大,谁不知道这个这个陈国富可比他爹强多了,但本事大脾气也大,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都二十大多的人了,也不娶老婆,气得陈老夫人天天在家摔杯子。
陈家是傅家店出了名的大户,祖辈上还是朝廷里的大官,后来据说是得罪了王爷被发配到了黑龙江。再后来,陈家后代再不过问仕途,开始世代从商,到了陈国富他爹这辈,已经有了稳定的家业。只可惜,陈国富那爹是个短命鬼,从小就体弱多病,在陈国富十八岁那年就撒手人寰了。陈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得不只身挺起家业。
陈老夫人育有两儿一女,陈国富的爹是长子,二儿子陈柏延又去当了兵,多年未归,只有半年一封的家书证明他还活着。女儿倒是精明泼辣,但毕竟早嫁了人,再说这家业怎么着还得掌管在老爷们的手里。这大儿子一过世,各房的人都虎视眈眈,一心想把这家业从她手中夺走。
陈老夫人原本也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当年嫁入陈家时才只有十七岁。谁也没有料到,十几年后的她,会凭借着过人的智慧与审时度势的能力,一举协助自家老爷成了陈家大院的当家人。可以说,陈家的生意能有今天,她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可陈国富当时毕竟才只有十九岁,叔叔们自是不甘心把这么大一份家业就交给个毛头小子。陈老夫人就是硬生生地把长孙推了出去,期间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可想而知,据说她差点拿命来帮孙子保这个掌柜。
还好这陈国富争气,如今把家业操持得越来越大,成长为了一个她都不得不服气的成功商人。这两年,她也就不怎么去柜上了,可不去归不去,商号里的大事小情她门儿清得很,要没有这股子精明劲儿,她也不可能在陈家这么多房人中安安稳稳地做了四十几年当家人。如今的她,把更多心思放在了孙子的婚事上,可奈何这陈国富就是头野马,任哪家的闺女也拴不回来。
宋老侃带着宋家腾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东和商号,两人一路上已经折腾得灰头土脸了,此刻看起来十分狼狈,果不其然就被号上的小伙计当成了叫花子。
宋老侃连忙掏出已经皱巴巴的一封手信,说是陈家当家的当年写给他的,告诉他日后有难处尽管来哈尔滨找他,小伙计这才把人带了进去。二人被带到了孙先生面前,孙先生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们,问:“你们从哪来?是我们当家的叫你们来找他的?”
宋老侃连忙点头,“我叫宋老侃,这是我侄子宋家腾,我们爷俩从长春老家逃荒过来。当年是陈大哥亲口说的,有难处尽可来哈尔滨找他,这不,我手上还有他的亲笔信!”
孙先生接过手信一看,不由得红了眼眶,他已经在陈家做了二十几年的账房先生,所以一眼就认出这的确是老东家的字迹,而且老爷当年也确实去过很多次长春。
他默默将信平整地折好,递还给宋老侃,有些伤感地说道:“这的确是我家陈老爷的亲笔手信,不过,我家老爷五年前就已经过世了,现在当家的是他的儿子。”
听见这个消息,宋老侃有些愕然,没想到上次一别竟成了永别。好在这孙先生倒是个明事理的人,让小伙计给他们暂时安排了个住处。今天是商号油房开业的日子,陈国富早早就到那边去了,要见他也是明天的事了。
这两年长春旱得要命,庄稼颗粒无收,村里已经开始饿死人,宋老侃只得带着侄子出来寻条活路。这一路走来,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了,若是今天还没找到东和商号,恐怕叔侄俩就要露宿街头了,这种鬼天气若是没间屋子住,非冻死不可。
宋家腾对那位孙先生有些不满,“他们也忒扣了点,也不说给咱们点吃的,我都快饿吐沫子了,这也太不懂得待客之道了!”
宋老侃躺在炕上轻哼了一声,算是赞同,可不一会儿又开口反驳他,“就你话多,嫌饿就省点力气,躺下睡着就不饿了!”说完默默地咽了咽口水,一扭头竟发现宋家腾已经开始翻他的口袋,他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宋家腾手背通红。
宋家腾也不恼,嬉皮笑脸地张开手心,两个铜板到手了。气得宋老侃直骂:“你个小崽子,就这么点钱了,你还要糟践,不活了?”
“二叔你急什么,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它饿的慌!咱是大老爷们,能吃大馒头才能赚大钱,吃饱喝足了过的才叫日子!”
“滚滚滚,别在这跟我扯犊子,看你啥时候能赚回来你的大钱!”
宋家腾做了个鬼脸转身跑了出去,这商号处于繁华的正阳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他买了六只大菜包子,自己吃了三个,剩下的三个用牛皮纸包上揣在了怀里。再回到院子里时,院子里竟多了个小姑娘,小姑娘看见他先是一愣,之后立刻开口大嚷:“抓贼呀,快来人呀,抓小偷呀!”
宋家腾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谁是小偷呀?有我这么一表人才的小偷吗?我可告诉你,我是……啊!”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姑娘一口咬住了手掌,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撕扯之间,他怀里的包子掉在了地上,可任凭他怎么喊“别踩我包子,别踩我包子啊”,那小姑娘还是不管不顾地对着他又咬又打,再一低头时,包子早已经被踩成馅饼了。
这下可真气坏了宋家腾,他伸手刚要推面前那小丫头,身后就传来中气十足地一声:“住手!”
他一回头,是一个人高马大的东北壮汉,此刻正满腔怒火地盯着自己。小姑娘一看那人,立刻笑着跑上前,被那人一把抱起。那张上一秒还凶神恶煞的脸立刻温柔起来,一边上下检查怀里的小姑娘,一边问:“怎么样,柳荷儿,他没伤到你吧?”
小姑娘笑眯眯地摇摇头,“没事,五哥你怎么才回来呀?”
“今天咱们家的油房开业,你娘去也不带着你,怎么就把你扔这儿了?”说完他就把目光重新放在了宋家腾身上,“你谁呀?”
“他是小偷!”柳河儿抢着答道。
“谁是小偷?我才不是小偷呢!倒是你个臭丫头片子,踩坏了我的包子,快赔我!”宋家腾也急了。
“不是小偷我怎么没见过你,这里的伙计我都认识!依我看,你的包子也是偷来的吧?”柳荷儿双手叉腰振振有词。
“呸!你少狗眼看人低,知道我是谁吗?我在等陈大掌柜的,我爹可是他们陈家的大恩人!”
后来宋家腾才知道,眼前的壮汉就是他们在等的陈国富,而那个小姑娘,就是陈国富的表妹柳荷儿。
当天,宋老侃叔侄俩就被安排在码头的仓库帮工,陈国富并不喜欢这个宋老侃,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人不忠厚。还有那个宋家腾,年纪不大一脸的泼皮相了,居然还口口声声说是他父亲的救命恩人!但是毕竟是拿着父亲的亲笔手信找上门来的,如今父亲已逝,死无对证,所以也只能勉为其难的留下了。
关于这事,宋老侃其实撒了个谎,他根本不是陈国富他爹的什么救命恩人。确切地说,是救了命,只不过救的是拉车马的命。
当年,陈父去长春倒卖一批粮食,途中他的马开始脚软不吃料,这可急坏了他。当时七辆马车就停在了宋老侃家村口,就连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师傅也都束手无策。大家提出,要进村子找个兽医来。这兽医,便是宋老侃。
宋老侃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兽医,但他一听见小伙计的描述,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一带长着一种“灰秃噜草”,这草有毒,牲畜吃了就会四肢发软,严重了还会脱水而亡。要解这毒并不难,只要喝了一种汤药水,不出两个时辰就能恢复得差不多。因为常年生活在这一带,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法子,只不过被宋老侃赶了个巧,刚好撞见陈家人满村子找兽医罢了。
陈家人出手阔绰,宋老侃乐不可支,他亲自下灶给大家做了顿好菜,两碗酒下肚,陈父喝得有些飘飘然。临走之时,陈父突然提及,若是有机会去黑龙江,切要来陈府坐坐。最后,还写了一封手信,其实不过是留了个地址。
这原本就是句酒后的客套话,宋老侃当初也并未放在心上,直到这两年村里闹起了灾荒,他开始谋划着出来闯一闯,才又从箱子底翻出了那封已经泛黄了的手信。从孙先生那儿听说陈老爷已经过世,他料想已经过了近二十年,当年之事定是无从考证,便夸大其辞地把自己说成了陈老爷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