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侃对陈富贵给自己安排的活计并不满意，可也无可奈何，不过宋家腾倒是挺高兴的。他毕竟还是个毛小子，又从小在乡下长大，没见过世面所以看什么都新鲜，每天干完活也不知累，就惦记着有机会去四处转转。
他早就听说城里有大戏园子，一心想去看看，以前在老家他总听二叔哼哼，可那都是既没扮相又没行头，照葫芦画瓢的表演，看起来自然不那么过瘾。
宋老侃是老宋家唯一见过世面的，所谓的见过市面，就是在城里给一家染坊做过八年长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回来了。宋老侃回村后，经常会在茶余饭后唱上几段，因此村里的爷们常聚到他家听曲。那时候他就告诉宋家腾，戏园子里的戏子都穿着戏服，画着大花脸的。若是调起嗓子来，调门那叫一个高！
一个月后，仓库里终于发了工钱。宋老侃一个月一块现大洋，宋家腾还是个孩子，只能拿半块。拿到工钱，他兴冲冲地换上了干净褂子，准备去桃花巷上的大戏园子转转。正当他兴冲冲地要去找三钉子与他同去时，却看见三钉子正背着一袋子米往粮仓里运。
“你怎么还不换衣服？”宋家腾拦住了他。
可三钉子并没停下脚步的意思，他边走边低声说：“去什么去，今儿咱都走不成了，邢东子来了，正在码头上发火呢，你也赶紧干活吧，免得一会儿吃不了兜着走！”
“邢东子是谁？咱们今天的活已经干完了，凭什么不让休息？”宋家腾一听去不上戏园子了，顿时火冒三丈，他抬手就把三钉子肩膀上的麻袋拽下来，却又被三钉子重新扛起。两人就这么一个抗一个卸的在原地僵持起来，终于引起了不远处邢东子的注意。
“嘿，你们两个，干什么呢你们？”
二人这才都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循着声音忘去，他们看见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汪麻子此刻正跟在一个年轻人身后，那点头哈腰的样子跟条哈巴狗似的。而那年轻人正黑着脸朝他们走来，宋家腾心想，这必然就是三钉子口中的邢东子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邢东子是何许人也，凭什么让大家接着干活，不过看汪麻子都这么巴结他，也能猜到此人必然是商号里管事的。
邢东子宋家腾面前停住了脚步，他发现这毛小子也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眉心，那眼神令他极其不舒服。要知道，在这东和商号，谁不知道他是陈国富身边的红人，就连其他分号的掌柜都得卖他几分面子。可此刻，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毛头小子，居然死死地盯着自己。邢东子的眼神因为受到了这种挑衅而变得凶狠起来，他把整张脸都凑到了宋家腾面前，恶狠狠地说：“小子，我奉劝你别再用这种眼神看我，否则，我会把你那两颗眼珠子活活挖出来当泡踩。另外，不想滚蛋的话，就赶紧给我滚去仓库干活！”
宋家腾立刻变了一张脸，说他此刻笑成了一朵花也不为过，要说他没有别的本事，溜须拍马恐怕却是娘胎里带的。“我早听说咱东和有位了不起的伙计，想必就是您邢爷，我就想来感受一下您的气度！”
“你认识我？”邢东子挑起眉毛。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虽说咱哥俩没见过，可离老远我就被你的气势震慑到了，除了咱邢爷，谁有这个派头？”宋家腾竖起大拇指，说得眉飞色舞的。
邢东子点点头，一把抓起宋家腾的右手，向右后方掰去。“啊！”伴随着宋家腾惨叫的，还有骨骼发出的咔咔声，不到半分钟，宋家腾的脑门上已经聚满了汗珠。仓库里的工人们都聚到了门口，远远地看着这场好戏。
“你给我记住了，这套溜须舔腚的功夫在我身上最好少用，有那功夫就多干活。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偷奸耍滑，我保证你的手指头都会被我掰断！”说完，他一把甩开因疼痛而涨得满脸通红的宋家腾，快步向仓库里走去。
汪麻子看着宋家腾那副样子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包括所有看热闹的工人，对这结果都不意外。邢东子是谁？那可是蒸不熟煮不烂的铁面炮筒子，平日里最烦的就是这一套，宋家腾的马屁算是拍到马蹄子上去了。
工人们见邢东子走过来，立刻都缩了回去，大家都知道这位邢爷的脾气大得很，私底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邢老炮”，谁也不愿意招惹他，找那个不自在。
邢东子刚一进仓库，一眼就看见了桌上那两只赌盅，二话没说上前一脚把桌子踢翻，吓得汪麻子一哆嗦。紧接着，他那像刀子一样锋利地眼神扫射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汪麻子脸上，“看来，你这儿的工人过得很自在嘛，怪不得货没有按时装车，原来是染上了这种歪风邪气！”
“邢爷您看您说的，这白天上工的时候他们哪儿敢玩呀，这不是下了工闲得慌嘛！”
“闲得慌？那他娘的就给我加工时！”邢东子气急败坏地吼道，“我告诉你们，这工期已经延了一次了，要是后天早上之前，你们再不把这些粮食整理到北仓，就别怪我不给你们机会！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像什么样子？玩儿呢？以后再让我看到谁聚众赌博，就立刻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那一晚上，工人们都在南北两个仓库中间来回奔走，据说三天后会有一大批要紧的货要到，必须把整个南库都空出来。至于究竟是什么要紧货，工人们无从得知，也不在意，只知道干到最后，两条腿两个膀子都好像已经不长在自己身上了。
邢东子不像汪麻子只靠耍嘴上功夫，他也跟着大家一起干活，他肩膀上扛着三个麻袋，依然可以脚下生风，看得大家伙目瞪口呆。汪麻子见状自然也得跟着一起干，他平日里肚满肠肥的，扛着一个麻袋都几步一喘，不等到后半夜，已经累得直骂娘，却也不敢停下来。
第二天早晨五点多，终于所有的货都整理完了，大家累得瘫软在地上，汗水已经把棉褂子浸透了。此刻一停下来，身上的热量消了，棉褂又立刻变得冰凉，甚至已经有些结冰。
原本三天的活，硬是在邢东子的带领下，一夜就干完了。他临走前给汪麻子扔下了两张大帖，说是让他买酒买肉，好好犒赏一下弟兄们。
宋家腾躺在大炕上，整个肩膀都褪了几层皮，火辣辣地生疼。再看宋老侃，更是痛苦得直哼哼，半闭着双眼，他来之前，断是想不到要受这种罪的。
三钉子拿着药膏来给他们叔侄二人擦，他说这药灵得很，准保第二天就绷皮，新来的工人皮肤薄，擦破皮磨起泡都是在所难免的。之前敢怒不敢言的人此刻都开始吐槽叫嚣，宋家腾知道，这些单薄的愤怒不过是始于口水也只能止于口水，下次再见了邢东子，大家还会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敢怒不敢言。可即使是过过嘴瘾，却仍有人乐在其中，六子就是这么一位。
“王八犊子的邢老炮，真拿人当牲畜使呀，我这一脚老茧硬是磨出了两个水灵灵地大泡，真他娘的要了命啦！”他转了个身继续吐他的口水，“你们说这邢老炮除了会跟下面人耍狠，他还会个六呀？一天天耀武扬威的，我顶瞧不上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还真拿自己个儿当少爷了？说白了，还不是掌柜的身边一条狗？你们说，他是不是很欠揍？”
“欠揍，那你倒是揍一个试试！”有人很不给面子的泼起了冷水。
“等下一次的，我非揍的他满地找牙不可，神气个六呀？”六子之所以叫六子，据说是因为他娘生了六个小子，他排行老末。有意思的是，他的口头禅便也是这个“六”字。周围的人大多已经开始打鼾，他的愤怒没有了观众，便也一下子也蔫了下去。
这一觉睡过去就到了下午，要不是院子里红烧肉的香味飘进屋，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能睡上一整天。太香了，至少对于宋家腾而言，这是做梦都想吃的美味。都是叫灾荒给闹的，开始还只是个把月能吃一回肉，后来变成一整年也见不到一丁点荤腥，发展到最后，连填饱肚子都变成了奢求。
如果有活干便有肉吃，那对于贫苦人来说，这就是恩泽。
大家捧着自己的碗急着往院子里冲，只有李赤诚跟在最后。他不屑于跟大家为了口吃的争抢，他是有文化的人，却始终怀才不遇，最终为了填饱肚子沦落成了一个与大家相同的苦力。但他又不愿显得和大家一样，所以为了在大家之间显得不那么一样，常常在这一群粗犷的苦工之中彰显教养，比如打饭的时候不争不抢。只可惜他并不明白，在这群苦哈哈中间彰显自己那脆弱的礼貌，是多么的卑微与可笑。
宋家腾和宋老侃各自端着冒尖的一大碗肉，蹲在墙根底下大快朵颐起来，温饱之下思淫欲，吃着吃着宋家腾又想起来了他的戏院情节，“不行，我还是得去趟桃花巷！”
“你是该去戏园子里长长见识，不过就你那半个子儿恐怕不够干啥，拿着吧！”宋老侃从怀里掏出他刚得的那块大洋，递给了侄子宋家腾，然后便起身，又奔那篮子热腾腾的白馒头去了。
吃饱喝足，宋家腾换上一件已经洗得泛白的蓝色褂子，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干净衣服，他没有更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