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巷一带多是些供人享乐的消遣,一年四季总是繁华,宋家腾看得眼花缭乱。
他欣喜地随着人群向前移动着,直到听见一个女子唱腔悠然而至。他抬头一看,这声音并非来自戏园子,而是一家名叫德义轩的茶馆。
这是宋家腾第一次见到小桃北,那年她才14岁,唇红齿白,秀色可餐。虽穿着淡雅又不十分合体的褂子,却也难掩姿色,在他们乡下,可是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他寻了个空座,点了一壶龙井,听得入了迷。
茶馆不比戏园子,在这儿场戏的都不是角儿。小桃北娘亲过世得早,打小就跟着爹爹学了戏,在德义轩唱了已有近两年,渐渐都混得了脸熟,每天接的赏钱也越来越多。
突然,一个带着大玉扳指的黑胖子站起身,他几步迈上台子,吓得小桃北顿时花容失色。小桃北的爹是一旁拉胡琴的瘦老头,他自然预料到要发生什么,忙站起身上前陪笑,“这位爷,您在台下听着就好,待会您随便点,让小桃北给您唱!”
那胖子并不领情,“让她跟我回去唱,价你随便开!”
“您可别拿我们寻开心了爷,我家闺女就是随便唱唱,哪儿见得了大世面啊?这样,咱先下台,我让小二帮您续杯好茶!”
胖子终于失去耐心,脸色和肤色一样黑下来,他朝脚下吐了一口口水,一把将眼前的老汉推倒在地上,上前就去扯那早已吓得惊慌失措的小桃北。老汉定是不能眼看着女儿被人带走,又起身扑过去,这次整个被打得跌到台下。小桃北一看自己的爹被人打了,扑上去咬那黑胖子,被反手给了一巴掌。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台下看曲的有附近的买卖人,有闲来无事的老爷们,也有一两位差爷,可就是没有一个愿意上去管闲事的人。
宋家腾听见身旁的那桌人的对话,其中一个人说:“这是那咱们商会副会长周企仁的侄子,现在给俄国人当差。咱这大清朝有今天没明天的,可老毛子一时半会儿可走不了,这是摆明了狗仗人势呢!瞧着吧,这父女俩今天是不好过喽!”
有人接茬:“谁说不是呢,要不是因为背景深,这茶馆掌柜的早就出来管事了,可你瞧瞧现在,连个人影都不见了,指不定猫在哪儿干着急呢!”
“那就让他这么把小姑娘带走?”
“那咋地,这浑水你敢淌啊?”话一出口,便在没人继续接茬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不过是出来寻个乐子,谁会为了个不相干的小丫头,去得罪那号人啊?
宋家腾有些急了,眼看着小桃北已经被托下了台,分明要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的架势。他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所有人都把目光打在他脸上。
“放开她!”他对黑胖子喊道。
“嗨呀,哪里来的毛小子,我劝你先打听打听老子是谁再来管闲事,识相的就赶紧给我滚开!”胖子横了一眼面前瘦弱的年轻人,眼里尽透着不屑。
宋家腾立刻收回刚才那一脸严肃,脸上再次堆出他的招牌笑容,点头哈腰地上去帮黑胖子整理起了衣襟,“知道爷是富贵人,我哪儿敢得罪您呀!我叫住您,完全是为了您好,这小丫头命丧得很!去年她爹给了说了门媒,没等她过门呢,好端端一个老爷们就被她克死了!您说您这样的身份,想要啥样的姑娘找不着啊,干嘛触那个霉头?”
黑胖子一听这话也笑了,“真的?”
“千真万确!”宋家腾头点得像拨浪鼓。
却不想,黑胖子那一脸横肉笑得快收得更快,他咬牙切齿地拽起宋家腾的衣领,宋家腾整个人被拎了起来。他恶狠狠地说:“爷爷我从小命就硬,今儿倒要看看谁能克过谁!你小子那点花花肠子当我看不出来?我奉劝你,赶紧给我滚蛋!”
话音刚落,他用力向下一推,宋家腾一个趔趄,后退了两三步才算站稳。他故作一脸惊恐,顺从地转过身,趁其不备回身上去就是一拳,正中黑胖子的下巴,周围顿时叫好声一片。黑胖子终于撒开了小桃北,左右活动了一下肩膀,拉开架势与宋家腾打斗起来。
奈何宋家腾虽有英雄胆量,却无英雄的功夫,三两下便被打趴在地。此刻胖子正一脚踏在他背上,那一脸横肉因为得意而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看着脚下狼狈不堪的宋家腾,终于懒得再纠缠下去,回过身再次拉起小桃北。可刚要离开,却发现腿怎么也拔不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刚刚那个臭小子,此刻又不知死活地死命抱住了自己的脚。他满腔愤怒地用力踢着宋家腾的胸膛,一下两下三下,可宋家腾依然抱得死死的,血已经从他的嘴角溢出。
下面的人开始议论纷纷,大家都担心这样下去,宋家腾就是不被踢死,也会被踢出个好歹来。正在情况危急之际,黑胖子突然被人一个飞脚踹开,宋家腾连忙爬起来护住一旁的小桃北与老汉,他知道这可怜的姑娘今天有救了。
“你是什么人?居然敢打老子,不要命了是不是?有种的就报上名来,爷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黑胖子颤颤悠悠地站起身,揉着疼痛的胸口放着狠话。几个随从见状冲了上来,随时准备上去为自己主子报仇。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郑成军,若是事后想报仇,尽管来乔家沟找我!”
听见乔家沟三个字,黑胖子显然愣了一下,那几个随从也都面面相觑,一瞬间掩饰不住的慌乱,“你是……乔二爷的人?”
郑成军不置可否,那黑胖子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手下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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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码头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宋家腾对于那个所谓的乔家沟非常好奇,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那几个流氓听见这几个字就会闻风丧胆。一路上他试图追问郑成军,可那小子却一脸坏笑,说让他和自己回去看看自然就知道了。
工棚里,除了六子还在和别人吹着牛皮,就只剩下李赤诚还窝在昏黄地灯泡下,翻着他那本已经旧得翘边的书。
六子习惯性地吐槽:“我说李秀才,你那本破书都看了几十遍了,能看出花来呀?”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李赤诚又拽起了他文绉绉那一套,不由得引来大家发笑。
“啥玩意?那你倒是给哥几个说说,书里究竟有个啥志哉。”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啥玉?”
屋里另外一个读过几天书的山东人听不下去,替李赤诚解释说:“颜如玉,就是女人的意思!”
“啥?这书里还有小娘们儿?”六子一听说女人,顿时来了兴致,转身下了炕,一把夺过李赤诚手里那本破烂书,唰唰地翻阅起来。翻了两圈,并没找到心驰神往的小娘们,无趣地重新丢到李赤诚怀里。
这时宋家腾回来了,六子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一脸淫邪地问:“我说小宋,这桃花巷不赖吧,看你这小脸蜡黄的样子,八成是没干啥好事吧?”
宋家腾懒得理他,脱下衣服钻进了被窝,身边的宋老侃翻了个身,他吓得立刻闭上眼睛。他实在没办法告诉二叔,这趟去桃花巷他连戏园子的门都没摸着,而且还把带去的一个半大洋都留给了一个茶楼里唱曲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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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陈府里,此刻却仍是灯火通明,陈老夫人正坐在厅堂里发火,各房的当家人都聚在那儿陪着。三奶奶房里的陈友仓困得直打瞌睡,抬头一看墙上的大挂钟,已经十点半了,可陈国富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今天,本是商会刘会长的夫人带着千金来府上做客,名为做客,实则算是会亲家。这门亲事秋天前就提过两次了,是副市长的夫人亲自做的媒。那刘家千金知书达理,还上过新式学堂,论相貌论家境,都与陈国富十分般配。陈老夫人见了更是十分喜欢,一心把她当成了自己未过门的孙媳妇。
可是,白天差管家去商号找了三次,仍不见陈国富回来,管家说是少爷去乡下收账了,可这种话哪里骗得了老夫人,她虽心里生陈国富的气,嘴上还得笑着帮孙子打马虎眼。
会长夫人直到临走时,脸都一直黑着,老夫人觉得脸都没地方放了。所以等到她们母女前脚一离开,老夫人就开始大发雷霆,杯子摔了足足八个。各房都已经差人出去了,满世界的找陈国富回来,可都到这时候了,还没任何结果。
等着等着陈友仓最先坐不住了,“我说婶儿,这都二半夜了快,我明儿早还得去油房那边送货呢。富子他又不是小孩儿了,要是存心藏起来,咱上哪找去呀?别人不知道他,您还不知道吗,野得跟匹马驹子似的!”
陈老夫人闻言一挑眉,冷笑道:“要说性子野,他小时候可没少跟你这个七叔学,甭管是上树掏鸟还是下河捞鱼,哪样不是你带着的?而且你急什么急,怎么着,油房里现在的货都需要你陈七爷亲自送了吗?要是真那样,不如往后你就专门负责给号里送货得了!”
陈友仓听了急忙摆手,“婶儿您别冲我来呀,我这不是也怕您身子骨顶不住吗?要不您先回去歇着,我替您跟这儿等着成不成?”
“不成!”陈老夫人啪地一下拍了桌子,吓得大家一哆嗦,“今天晚上富子不回来,大家伙就谁都别睡!他可是东和的大掌柜,这么多年来,没少带着大家伙挣钱,你们哪个房没比之前得的好处多?这几年富子就顾着号上的买卖了,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儿都给耽搁了。你们一个个的回到屋里,老婆媳妇热炕头的,可我的富子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呢,这是要让陈家绝后呀!你们这些当叔叔当姑姑的,都不上心,是存心要让我死后没法向列祖列宗交代吗?”
这边陈友仓刚闭了嘴,那边又有人冒了头,“行了行了,我可不跟你们等了,这都几点了,我不回去柳荷儿根本睡不着。”
说话的陈老夫人的小女儿陈澜,她和陈柏延是龙凤胎,都是陈老夫人的老来子,今年才三十岁。虽是陈国富的姑姑,但才比他大六岁而已。她十九岁的时候嫁给了柳之渤,如今柳之渤已经升为警察厅副厅长,她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官太太。
陈澜从小性子就急,这点上倒是完全不像她那一胎生下来的哥哥,家里人常说,她这性子就是因为当初没生在头前给憋出来的。她说完话起身要走,可刚一转身就听见啪嚓一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地上定是又多了一只杯子的尸体。
陈澜哪受得了这个委屈,转身两步走到厅堂正中央,气鼓鼓地抱怨道:“娘你这是作啥呀,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别人消停了?富子爱干嘛干嘛呗,你管他干啥?还绝后,这话说的就跟这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姓陈似的,你放心吧,咱家什么都不多就人多,谁家绝后咱家都绝不了!”
“你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陈老夫人被小女儿呛得直跺拐杖,脸色更加难看了。
“哎呀娘,谁敢气你呀,谁不知道这陈家大院里你最大呀?行了行了,我答应你,等明天我一准儿把这小犊子给你抓回来,到时候要杀要剐随便你,他要是年底之前不给你娶回来个孙媳妇,我扒他的皮我!”
“姑姑是要扒谁的皮呀?”
大家闻声望向门口,陈国富终于露面了,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看见一地的陶瓷碎片,表情充满无辜地问道:“这谁呀这么不懂事,惹我们陈老夫人生气了,等会儿我找到他,非狠狠地收拾他一顿不可!哪能像姑说的,扒层皮那么简单就算了,我得罚他不准睡觉,就站在我奶奶的床前唱一夜的摇篮曲儿。”
听陈国富这装模作样地一说,陈老夫人终于忍不住笑了,嘴上骂着大孙子不着调,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了。在这陈家大院里,能治得了老夫人的就只有这陈大少爷了。
送走了各房的人,陈国富就扶着奶奶回房了,他的胳膊刚才被陈澜拧了一把,现在仍隐隐作痛。老夫人刚坐下,他就准备开溜,“奶奶,您睡吧,我先回去了!”
“你给我站住,今天的事儿就想这么过去?富子,你可也老大不小了……”
陈国富果断打断了老夫人的长篇大论,“行了奶奶,您不说我都能背下来了,您孙子这不忙着扩大咱东和呢么。还有,您别动不动就召集咱家那些人,我都这么大了,被叔叔婶婶们看着挨训,好看吗?您生气您就摔您的杯子呗,反正咱陈家有钱,回头我再给您备上两箱,啥时候摔痛快了啥时候完事!”
“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陈老夫人又急了。
“奶奶您别激动,孙子这就给您准备杯子去!”陈国富嬉皮笑脸的一闪身,就从屋子里溜了出去。老夫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生气又觉得好笑,她对自己这大孙子,总是发不起脾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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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逃过一劫,回到自己房里,陈国富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躺在被窝里,满脑子都是第二天要到的那批货。躲了一天,一方面是因为实在不愿见那刘家大小姐,另一方面也真是没时间回来。
事实上,这些天他并不在哈尔滨,而且亲自去了一趟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