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北回到同乐舞台的时候正值中午，她简单换了身衣服，便一头栽倒在了床上，这些天也折腾得她很疲惫。她刚要睡着，门便开了，喜灵儿刚跟姐妹们说笑完，欢畅地走进来。她看见小桃北时着实吃了一惊，她原以为这次小桃北再不会回来了。
“我又回来了，喜灵儿姐，我这辈子怕是要窝在这儿了。”小桃北坐起身，苦笑道。
喜灵儿则靠在床头，双臂环抱在身上，点了只烟叼在嘴里，“人的命，天注定，是海里生的地上活不了，天上飞的林里困不住。再不济，咱们姐妹们做个伴，在哪不是虚度光阴呀？”
“你咋又抽，嗓子不要了？”小桃北走过去，皱着眉将喜灵儿手上的烟夺过来，开窗丢了出去。她知道喜灵儿一抽烟，夜里准会咳嗽，所以赶紧倒了杯热水递给她。“不过姐姐说得对，人啊，还是得认命！”
“你的命啊，未必就那么差，喏，昨天陈府的下人送来的。”说着，喜灵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了小桃北。
小桃北有些诧异，她和陈家早就没了瓜葛，那个陈国兴如今像躲瘟神似的躲着自己，又怎么会差人送信来，那会是谁呢？带着疑问，她将信封打开，里面是隽秀的小篆。那是陈老夫人命迎儿执笔写的，自打听说宋家腾真的去找吴老三送死后，老夫人一直惦记着他当初的嘱托呢。
老夫人到底是精明人，早早就派人把小桃北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就连她和陈国兴那一段早就不是秘密的事儿，也都了解得差不多了。无论如何，这样的风尘女子是万万不可召进家里来的。老夫人有个相识多年的好姐妹，嫁给了开眼镜店的俄国人，她派人送了封信过去，帮小桃北在眼镜店谋了个店员的差事。
小桃北自然愿意，她早就厌倦了风月场上的事，所以现在甭管是什么差事，只要能离开同乐舞台，她去哪都愿意。至于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她早就不想了，心再高也有命拖着呢。
小桃北的合约还没到期，为此她几乎赔光了自己身上的积蓄，还在眼镜店预支了工钱。临走之时，她把当初宝贝似的胡琴都留给了喜灵儿。并不是多舍得，她只是想彻底下了永不回头的决心。
她暗自起誓，这次就是苦死累死，也绝不再回头。
转眼间，宋家腾已经在乔家沟待了两年了，虽然看起来依旧很瘦，但功夫已经非常了得。他的精明劲儿得到了乔二爷赏识，地位直逼郑成军。这两年来，乔二爷和俄国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几次工人大罢工，都是他的人前去镇压的。
同年5月，中东铁路哈尔滨总工厂，中俄工人联合货栈工人和商场作坊工人举行罢工，以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
宋家腾和郑成军带领乔家沟的人马，配合警察厅对工人进行阻截，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此次游行阵容史无前例，工人们的呼声响彻哈尔滨上空。警察厅长下令，不得已时刻，可以用枪支强制镇压，但负责亲自阻截游行组织的柳之渤却提出了坚决反对。他强烈表示：“我们绝不能向工人开枪！”
警察厅长不以为然，“老柳啊，我知道你一向心慈手软，可自从二月革命胜利以来直至今日，已经发生了三起工人罢工，而且愈演愈烈。不开枪镇压，你还以为你能靠演讲征服这些工人？痴人说梦！”
“可我是军人！”柳之渤义正严辞。
“是军人更该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柳之渤被厅长直接噎了回去，坐在车里脸黑了一路，他是真的看不上乔家沟的那伙人，更不能理解警察厅的人为什么要和他们混在一起，这简直是不可理喻。柳之渤的自视清高是骨子里带的，他祖辈世代从政，虽说到他父辈时没落了，一直没在官场闯出什么名堂，但好在他还算争气。无论如何，柳之渤从小就在政客家庭中长大，耳濡目染的都是国家兴亡之事，所以心底里有种莫名的使命感。更何况，虽说家世平平，但也算根红苗正，所以他从骨子里是瞧不起厅长那种买官之流的。当初他娶陈澜，的确是看中了她的飒爽英气，但也碍于经济贫瘠需要妻子家帮衬，每每想到这里他都有种英雄气短的悲伤。
“到了，副厅长。”
柳之渤从回忆里被拉回，一抬眼，前面已经被游行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他不由得皱起眉，“怎么还有学生？”
“都是些大学生和高中生，跟着来起哄的！”柳之渤的跟班解释道。
柳之渤不再说话，他拨开手下，不顾阻拦走到了最前排。此刻对面的学生和工人正手举条幅，而身后的部队和乔家沟的人则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地跟他们对峙着。郑成军凑了过来，脸上似笑非笑，但语气还算客气，“今儿这阵势可比上周大多了，依我看这群工人是给脸不要脸，不如我先带人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怎么给，向工人开枪？”
面对柳之渤的质问，郑成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宋家腾从他身后走上来，礼貌性地点点头。“马上就到省政府了，何况进了租界我们就不方便动手了，为了不造成人员伤亡，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安抚住工人和闹事学生。”
显然，“安抚”两个字于柳之渤而言要比镇压受用得多，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宋家腾，忽然认出他来，“你是陈国富的那个外柜？”
“是，”宋家腾点头，“现在帮乔二爷做事。”
“为虎作伥！”柳之渤轻蔑地说完，便一把推开郑成军，走到了正中央。郑成军抬手掸了掸肩膀，他对这个自视清高的副厅长也很是厌恶。
对面的学生代表和工人代表正带领着游行队伍呐喊口号：“废除二十一条！”“反对帝国主义，取消工人额外工作！”“抵制日货，倡导国货！”
柳之渤举起双手，示意游行群众安静，“工人同胞们，爱国学生们，我是警察厅副厅长柳之渤。请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有任何问题，我们都可以和平解决，请大家即刻重返工厂，学生重返校园，不要聚众游行！”
工人代表喊话：“俄国鬼子不把我们工友当人待，骨头里都要榨出油来，家里锅盖都揭不开了，这日子怎么过啊！”此言一出，工人们再度骚动，游行队伍开始重新向前逼近。
“停下来，工人同胞们，不要再向前啦！”柳之渤无力地呐喊，可惜他的声音早已被游行群众的口号声所淹没。他只好回过头来组织蠢蠢欲动的手下，“不准开枪，任何人不准对工人开枪！”
话音未落，沙俄的铁路警察便率先冲向游行工人，紧接着郑成军也带着手下冲上去。柳之渤被撞倒在地，瞬间撞破了额头。双方扭打在一起，警察鸣枪示威。场面一时间极度失控，沙俄警察用佩刀殴打着工人，受伤者众多。警察抓捕了若干学生和工人代表，游行队伍经过一番挣扎，终于被遣散。
令柳之渤尴尬和恼火的是，他还躺在病床上，就得知了另外一个坏消息，被抓的学生代表中，有一个竟是他的女儿柳荷儿。陈澜急得团团转，一把扯下他额头上的毛巾，痛得他直咧嘴。
“你赶紧去把女儿捞出啊，你们那监狱又黑又潮的，我们荷儿哪受得了？”
“呵，这时候知道心疼了？还不都是你惯的！”柳之渤没好气道。
“出了事情你怪起我来了？当初我就说请个先生回来，还不是你说要接受什么新式教育，说女孩子也要送去读高中读大学，现在好了？没看读出什么名堂，倒是闹到街上游行去了。”
“哼，等事情结束就趁早送去南京我父母那边好了，免得在这给我惹是生非，你又管教不好。”柳之渤起身边穿衣服边抱怨着，在此之前他已经无数次提出要把柳荷儿送去南京，他并瞧不上陈家那股商人习气，自然也不希望女儿将来变成第二个陈澜。奈何陈澜一直不肯，所以这事一直没有提上日程。
陈澜此时也只有叹气的份儿，“好好好，只要她平安回来，你送国外去我都不管！”
此刻警察厅也早已乱作一团，哈尔滨各界、各团体纷纷致电并质问当局：“沙俄剥削中国工人，羌帖贬值物价飞涨，工人连续加班日夜无休。试问反封建反剥削的工人何罪，学生何罪？”
要求立刻释放被捕工人和学生。
厅长见柳之渤头缠绷带赶来，愁云满面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辛苦了老柳，没想到你嘴上消极，真到了现场居然这般卖命，我一定会好好禀告上级给你嘉奖的。”
柳之渤苦笑，这个所谓的嘉奖，他不知背得是喜是悲。不过好在，当局迫于压力，已经下令释放学生和工人代表了。工人代表们还致函各国领事及有关部门，说明了罢工理由，使当局陷入了非常被动的局面。
由于此次罢工涉及社会各界极为关注的高尔察克纸币（羌帖）贬值问题，因此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迫于社会各界压力，5月26日，中东铁路局及哈尔滨所有涉事俄国工厂，基本同意工人提出的要求，“五月罢工”取得基本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