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罢工”虽然胜利了,但工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甚至每况愈下。从6月开始,纸币再次发生严重贬值,物价飞涨,工人们拿着大把的票子,却买不到东西,生活十分艰难。与此同时,俄国人出尔反尔,再次用羌币作为工人工资发放,激起了全体工人愤懑。
商界的日子也没好到哪儿去,市董事会决定,对市内土地房屋增加百分之二十的特别税,引来各商户的强烈不满。傅家甸商会召开会议,大家纷纷提出罢交特别税。
昌隆绸缎的徐掌柜正挨着陈国富坐,他为人一向仔细,平日里买个馒头都要捡便宜的买,所以对于涨税的抗议声,他算是大的。
“这年头,买卖已经够难做的了,之前俄国人在我这订了一大批绸缎,全付的羌帖。紧接着以日本银行为首,便开始拒收羌帖,现在物价飞涨说到底还不是那些小日本捣得鬼?那个小泉在正阳街上又开了一家绸缎庄,尽卖些旮旯古奇(东北话,稀奇古怪的意思)的洋服,摆明了抢我们的生意。董事会不想法子把这些东洋鬼子赶出去,居然要涨俺们的税,还让不让人活了?”
清泉池的王掌柜接茬:“谁说不是呢,我这澡堂房租本来就不便宜了,再加税,可就真没什么干头了!”
徐掌柜推了推身边的陈国富,“陈掌柜,你在正阳街上有三家铺子,你倒是说说看!”
陈国富想了想,开口道:“我的确在正阳街有三间铺子,而且在道里也有分号,增加百分之二十的特别税,是高了些。咱们可以向董事会提出异议,希望能商量出个好结果。”
“商量?有什么好商量?市董事会的人会跟你商量还是会跟我商量?这种事,就得来强硬的,不给我们活路,那咱就往死里弄!”说话的是卖古董的赵欢勇掌柜,此人莽夫一个,古道热肠,却没什么心眼。
商会会长周企仁闻言眼睛一立,“弄啥弄,弄死你还是弄死我?”
“我说弄死他们!”赵欢勇急着解释道。
“跟市董事会对着干?我看你是找死!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董事会的决议不是针对咱傅家甸的,是针对整个哈尔滨的。你们别给我惹事,枪打出头鸟知道不?“说完,他把头转向吴老二,”吴掌柜,你怎么看这事?”
吴老二笑着说:“既然不是针对某一个地区,更不是针对某一家铺子,那我一定随大流。”
周企仁满意地点点头,这时大家伙已经品出了几分味道,原来开会商讨应对方法是假,游说大家响应征收才是真。周企仁一向唯利是图,私底下人称周阎王,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想必早已经被买通了。
走出商会,徐掌柜频频叹着气,赵欢勇前来安慰:“别担心徐掌柜,咱就拧成一股绳,都不交,他们还把咱们撵出正阳街不成?”
徐掌柜摇头,“你有所不知,这次市董事会是有备而来,负责征税的乔家沟的人,你敢得罪?”
赵欢勇愣住了,难怪刚才吴老二会站在董事会一面说话,他应该早就听到风声了。
这三年来,乔家沟的人和政府走得愈发紧密,政府啃不动的硬骨头,都会交给他们。此刻的陈国富突然想起了宋家腾,难不成两年后的再次重逢竟是要为了这事?回到店里,他忙问邢东子这两年有没有和宋家腾联系过。
邢东子点头,“托人带过几次话,不过是报个平安啥的,咋了东家?”
“这次来带头征税的怕会是他啊!”
“啥玩意?小宋现在干起这档子遭人恨的事儿来了?那我可得好好劝劝他,这小子是不往好道上赶呀!”邢东子有些激动。
陈国富倒是不以为然,“各为其主,有什么奇怪的,这事换了你,你该怎么办?”
邢东子一愣,“这我还真没想过,不过东家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拧着呢,我不愿意干的事,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动!我管他乔二爷还是乔八爷,只要他干的事我瞧不上,那我就坚决不予苟同。”说完,他得意一笑。
陈国富将柜台上一顶狐狸帽子拿起来扣在邢东子头上,摇摇头说:“所以宋家腾才没爹没娘的在外面扑腾了这么多年,没这点见机行事随遇而安的能耐,恐怕活不到这么大。他吃的苦比你多,这小子生命力强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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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乔二爷正在给几个手下分董市会送来的订金,郑成军掂着手里的大洋,笑着看了宋家腾一眼。果然不出陈国富所料,这次主要负责征税的是宋家腾,所以他分的钱理所当然的最多。可他此刻却笑不出来,他当然知道自己论资历论斗狠,哪样都比不上郑成军。乔二爷这次之所以把此重任交给他,一方面是他对正阳街还算是熟悉,另一方面则是想测试他的忠心。
按理说,这两年来乔二爷待他着实不薄,先是救了他的命,紧接着又帮他医好了伤。他刚来那会儿,很多人不待见他,毕竟是个外来户,可乔二爷硬是给了他机会,并且好几次都当着众人替他说话。宋家腾是从心底里感激乔二爷的,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他本就是棵无根的稻草,这两年间,他却恍然觉得或许他就该是乔家沟的人。
可是,为了征税和昔日东家起冲突,这也是他始终不愿意做的事。如果说乔二爷是恩人,那陈掌柜就是兄弟,宋家腾感到前所未有的为难。
“想什么呢?”拿着订金,郑成军边走边问宋家腾。
“没想什么,想着把这次的任务让给你!”
“嘿,”郑成军笑着搂住宋家腾,两人走到一边,开始说起了私房话。“这次可是肥差,你要让给我?做兄弟可没有这么做的,亲兄弟还要明算帐,你这礼我可收不起!”
“咋的?怕我将来讹上你?”宋家腾眨着眼问。
郑成军大笑,“那倒不是,不过我虽然没爹没娘,但我爹娘给了我天生一副好脑瓜儿。我不但知道二爷为啥把这次任务派给你,更知道你为啥要让给我。你说我啥啥都知道,还能受了你的好意吗?”
于是,宋家腾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次任务,就像郑成军所说的,他别无选择。
宋家腾征税的第一站就是正阳大街,他心里明镜似的,整个傅家甸有权势的商户都在这了,只要搞定了正阳街,其余的小商小户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
哈得利眼镜店他是独自进去的,众手下都乖乖的守在外面。小桃北正在里面招呼一位摄影记者,见宋家腾来了莞尔一笑,笑得宋家腾心都酥了。
两年的光景说长不长,可已经洗净了小桃北身上的脂粉气,如今她脱下旗袍穿上简洁的套装,走在街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位女学生。
卖完眼镜,她蹦蹦跳跳地来到宋家腾面前,俏皮的模样一如当年。“你来了,家腾哥,我等了你一早晨了。”
“咋,你知道我要来?”
小桃北点点头,“现在外面风言风语传得多凶,我早就听说了,这次是你来征收。”
“都骂我来着吧?”宋家腾苦笑。
“你怕人骂吗?”
宋家腾摇摇头,“还真不怕!”
小桃北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了宋家腾,“按理说我们东家没啥可怕的,管咋的还有大使馆撑腰,可是他说现在局势乱,不想惹那些麻烦。你们这些小鬼儿呀,还是拿钱打发了好!”
宋家腾接过钱,冷哼了一声,“谁是小鬼儿?他们这些洋鬼子才不憋着好水,早晚给他们都赶回那一亩三分地儿去!”他眼看着小桃北面露不悦,便不再说下去,简单道别便离开了哈得利。他知道小桃北是喜欢和洋人打交道的,她觉得洋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这点上,他还真是不愿苟同。
山闷头看宋家腾出来,便带着手下直奔旁边店铺,却被宋家腾一把拦下。“干啥,我早晨跟你说的都忘了?”
山闷头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宋家腾早晨刚交代过,先可着大户来,把难啃的骨头啃下来,那些小户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他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我刚才还真是忘了!”
“你小子,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宋家腾无奈地瞪了他一眼。
第二站,他们便到了景阳街头的清泉池,前台的伙计见浩浩荡荡来了这么一群人,赶紧陪着笑迎上去。“呦,这是什么风把几位爷吹来了?几位爷里面请,我给几位爷挑个大池子,最好的搓澡师傅伺候着。”
“去去去,谁他娘的是来洗澡的呀?赶紧把你们王掌柜叫出来!”山闷头一脸凶相,吓得那伙计不由得后退一步。
“我们王掌柜的不在。”
“不在?”山闷头看看身后的弟兄们笑了,“看来咱们得亲自去王掌柜府上拜访呀?走,弟兄们!”
“唉……几位爷,你们别介呀,这是干嘛呀?”伙计拦不住他们,这时王掌柜从里面走出来,“王某人在此,谁要见我?”
宋家腾上前一步拱手,“想必这位就是王掌柜,董市会加收房税的事,您一定已经听说了。我是本次征收的负责人宋家腾,今儿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王掌柜也是商界的老人了,白手起家有了如今的清泉池,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他瞥了一眼宋家腾,眼神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屑,他说:“听说是听说了,可并不认同。”
宋家腾闻言倒也不恼,他把脸凑到王掌柜耳边,小声说道:“你认不认同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认不认从!”
王掌柜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脸颊涨得通红,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手骨咯嘣咯嘣的响声。乔家沟的人,他得罪不起,可是眼前这副情景下,他又不甘于受人威胁,于是强作镇定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可我王某人也不是吃素的,这规矩不合理,我要去市里乃至省里告你们!”
“能告赢您还至于等到今天吗?”宋家腾冷笑。
一层冷汗聚在了王掌柜的额头上,宋家腾说得没错,他又能去哪告,又该告谁?告乔老二?可这是市董事会下来的政策。告市董事会?那除非他不想在哈尔滨商界做下去。想到这,他终于无力地转身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