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富出去跑了一整天，该找的人都找遍了，到了晚上仍然还差八块金条。
按理说，陈国富在商界的人缘不算差，可他和吴老三的事已经闹得哈尔滨人尽皆知，谁都不愿意去趟这趟浑水。更何况，陈柏康已经放出话来，陈国富的借贷行为仅代表他个人，陈家不承担任何风险。为此，陈国富气得差点骂娘，他实在想不通曾经耿直的二叔怎么就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邢东子和宋家腾正坐在炕上喝酒，邢东子特意从正阳楼买了烤鸭和茶肠回来，他虽然平日里粗剌剌的，但是内心深处还有着一份独有的细腻。他怕宋家腾这次在劫难逃，所以想让他最后的日子吃饱喝足，就算真有不测也不至于做个饿死鬼。原本还一筹莫展的陈国富，见到他们还是努力强颜欢笑起来，“伙食不错嘛，下半个月想喝西北风是不是，胡吃海塞的，不过了？”
邢东子憨笑，“东家也一起吃点？”
“不了，你们吃吧。”刚走出屋子，陈国富又折回来，一屁股坐在炕头，给自己也倒了盅酒。他们谁都没有提金条的事，这份默契好像自然而然就在他们心底里形成了。
吃饱喝足，陈国富起身的时候已经开始打晃，他的酒量和邢东子二人没法比。临走之前，他拍拍宋家腾的肩膀，“别担心，啥事没有！”说完，就晃晃悠悠地走了。
邢东子把炕桌挪下去，躺下后轻声对宋家腾说：“刚才你出去撒尿的时候东家跟我说了，让我明天一早就把你送出城。他给你准备了十二块金条，让你有多远走多远，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随便做点小买卖再置块地。东家尽力了，你留不下了！”
“我走了东家咋整？”
邢东子有些急了，“你管呢？你跑了吴家自然会找到陈家来，陈家现在不肯为了你拿二十块金条，可要是为了东家，别说二十块，四十块八十块也不在话下，你就别跟着操那份闲心了！”说完，他转了个身，不久便鼾声大作，而一旁的宋家腾，则满脑子还是下午老夫人对他说的那些话。
邢东子出去准备酒菜的时候，宋家腾被迎儿引到了正厅，老夫人坐在那里一脸慈善地喝着红枣茶，见他来了，也递给他一杯。虽然他平日里和陈国富如影随形不拘小节，可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老夫人还是头一遭，跟老夫人说上话，更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
老夫人笑眯眯地打量着他，终于开口：“你倒是有几分富子小时候的样子，表面玩世不恭内里重情重义，难怪富子喜欢你！”
“我哪能跟大少爷比，我是乡下出来的泥娃娃，混口饭吃罢了。”
老夫人叹气，“那干嘛不安安稳稳地混饭吃，非要去逞英雄？”
宋家腾咧嘴一笑，“没想着当英雄，混饭吃的泥娃娃也得有颗心不是？我啥都没有了，就剩下几个兄弟，不能看兄弟白死啊！我的命贱，换个吴老三仓库，赚了呀，老夫人你是精明人，是不是也看出我宋家腾是块做生意的料？”
“你还真是…到了这步田地，还有心说笑？”老夫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开始正题，“我看得出，富子是打心眼里喜欢你这混小子，你也是个好样的，按理说我该支持富子救你。可是，这二十块金条富子他自己在外面凑不出来，而我有！但我不能给富子，因为我不能助长这件事，否则日后陈家的伙计是不是都可以为了逞一时之气，去外面惹是生非得罪商界同仁了？富子走到今天，你以为单凭他的本事？我在背后替他做了多少，只有我自己个儿知道。现在三房的人，恐怕都盼着富子借你这事闹出什么差错呢，他有今天不易，你不想我这些努力白费吧？”
老夫人的目光如同一把尖刀，直直地向宋家腾射过来，他不由得一震。这一刻，他甚至有些羡慕陈国富，能有一位这样的奶奶护他周全。“放心吧老夫人，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担着，不会让大少爷难做。”
“你二叔这辈子都可以在陈家养老，我不会让他过得比一般人差。你还有别的放不下的人吗？”
宋家腾想了一想，抬起头说：“同乐舞台有个女旦叫小桃北，请老夫人替她寻个好出路。”
“放心，我一定妥善安排。”
“谢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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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宋家腾就只身来到吴老三的仓库。青狗等人早晨起来看他坐在门外，先是一惊，很快便将他团团围住。
“别紧张，我一个人来的，你们不是想要我的命吗，我自己送上门的！”
青狗等人面面相觑，确认他的确独自前来后，将他带到了吴老三面前。
“陈国富不管你？”吴老三有些不敢相信。
“哎呦，我不过是个外柜，你当我真值二十块金条，那你也太瞧得起我了。陈家大家大业不假，也不会拿二十块金条救我这条贱命吧？”
吴老三觉得他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据他了解陈国富不是这种无情无义的人，至少不会这么快就把人送到他手上，所以也猜出宋家腾是自己来的了。
他命人将宋家腾悬在了半空中，脚尖刚好沾地，这种捆绑方式最令人痛苦。如若不想胳膊太吃力，就要用脚尖始终支撑着地面，倘若放松一点，整个人便悬空了。宋家腾已经被折磨了几个小时，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臭小子，就凭你也想逞英雄？我吴老三见过的人多了，就是再铁骨铮铮的汉子，在生死面前一样会做出选择。你只要交代了，是谁让你去火烧我的仓库，我保证立刻放了你！”
“我早就说过，没人指使，是我自己想替三钉子报仇！”
“笑话，你一个小小的外柜，会为了一个工人去冒死？”
宋家腾缓缓张开双眼，努力露出一丝微笑，“你过来，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是谁指使的我！”
吴老三眼睛一亮，他走了几步把脸整个凑了过去。没想到宋家腾一口夹着血的唾液吐到了他脸上，紧接着就大笑起来。吴老三气急败坏，“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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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东子被噩梦惊醒，梦里宋家腾一身血，被人扔进了松花江。他醒来时，一身冷汗，再看看宋家腾空空的炕铺，这才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找遍了陈府上下，终归没有找到宋家腾的影子，这时他已经猜到了宋家腾的去向了。
他来到陈国富门前，唤了一声“东家”，见没人应答，开始了自己的肺腑之言：“东家呀，宋家腾走了，肯定是去找吴老三了。都怪我没脑子，昨天跟他说了今早要送他出城的事，这小子为了不连累你起早跑了。你总说我缺心眼，有勇无谋，现在一看还真是的！我跟了您十几年了吧？虽说我是陈家的一个伙计，可我这些年来里外耍横，走路恨不得横着走，二十几个伙计里我老大，就连小少爷们我也不顾及。我心里知道，不是我脾气冲，也不是我能打，只是因为东家你宠着我惯着我。我早就想过，我这辈子这条命就是东家的，就是上次交代在长春了也在所不惜。现在宋家腾出了事，他是我兄弟，人不能不救。可我犹豫，因为我怕我再折进去，以后没人帮您保护您了。我思来想去，我想眯着，我想当一次怂货。可是不行啊，我邢东子是您一手带出来的，这辈子啥都能认，就是不能认怂。所以您别怪我，若是这次我回不来，您照顾好自己个儿，下辈子我还给您当伙计！”
邢东子走了，陈国富缓缓地闭上早已泛红的双眼，狠狠地在炕沿上锤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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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东和的大伙计邢东子打进来了！”
吴老三的手下话音刚落，邢东子就已经打进了仓库，他直奔宋家腾，又冲进来五六个打手将他团团围住。青狗活动着肩膀，肩胛骨发出清脆的咔咔声，他走过去怒视邢东子，“臭小子，你是来送死的？”
邢东子冷哼，“要么我带他走，要么我跟他一起死！”
“啪啪啪……”吴老三鼓掌，“都说邢东子胆识过人又重义气，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还是好好做你的伙计，要不然过来帮我？”
“我呸，你也配？”
青狗一个飞脚过去，邢东子很敏捷地闪开，接下来青狗的每一招都咄咄逼人，出拳迅猛，邢东子除了防守全无反击之力。好不容易，他瞧好了一个当口，趁青狗收脚之余，一个闪身从背后给了他一脚，青狗一个趔趄险些倒下去。紧接着，邢东子开始主动进攻，两人身手几乎不分上下。吴老三立刻给其他手下一个眼神，众人一起冲上去，不到五分钟，就将邢东子成功制服。
邢东子也被一起吊了起来，吴老三接过青狗手里的铁棒，对着邢东子腹部就是狠狠地两下子，嘴上怒骂：“你他娘的不是说我不配吗？谁不配？你说谁他娘的不配？”
邢东子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吴老三竟变态似的发出兴奋的笑声。
宋家腾有气无力地说：“你是不是蠢啊，难怪…难怪东家说你没脑子，谁让你来啊？”
邢东子笑了，“我是怕你太粗心，没我陪着在天上走错路，我送你一程！”
“少在这惺惺相惜了，你们两个今天都得死，还是想想你们死后家人的出路吧！”
接下来，便是又一轮暴打，吴老三举着张纸说：“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们招认火是陈国富指使你们放的，我保证立刻放了你们，而且你们后半生尽可以在我的手下混事，我给你们的绝不会比陈国富少。”
邢东子大笑。
吴老三不解，“你笑啥？”
“都说我邢东子有勇无谋，看来你还真把我当傻子。我之所以在东和立得住，除了‘狠’字外，还靠一个‘义’字。如果，今天我为了活命连这‘义’字都丢了，你又怎么可能再重用我？火是他放的，今天我来救他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他娘的跟老子废话了！”
“好！那我今天就成全你们，青狗，做得干净点，别露出马脚！”说完，吴老三便转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吴老三虽然在码头混迹多年，可他并不算是百分之百的浪子。这些年吴家的买卖做得越来越大，他也尝到了太平盛世的甜头，好端端的谁愿意去杀人呢？早晨出门前，吴老二就提醒过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这一点上，他始终不如他二哥，火气上来就压不住。如果这事依着吴老二，借此机会敲陈家一笔，按照陈国富的脾气秉性，不可能不带着钱赎人。兄弟俩在这件事上起了严重的分歧，吴老三始终觉得，这事争来争去争得是口气，压根不是钱不钱的事。可气值几个钱呢？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有些人眼里，这口气一文不值，有些人眼里，它却比天都大。
吴老三和陈国富都是后者，所以他太想扳倒陈国富了，正阳街上不能有两个这么尿性的人，尤其皮货市场上，更不能有。
青狗将吊着两人的绳子松下来，两人狠狠地摔在地上，邢东子在刚才的打斗中受了不少外伤，血顺着脚踝滴到了地上。青狗叹了口气，让手下送两碗酒过来，他把酒亲自递到他们二人手上，“喝完壮行酒吧，按说咱们之间没仇，各为其主。”
宋家腾和邢东子碰了下碗，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