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陈国富都没想到的是,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
第二天一大早,石泉小野再次登门。他一身深灰色西装,鼻梁上架着金丝框眼镜,一脸平和之相。温文尔雅的样子,倒像是十分有涵养的知识分子。他也一直这样标榜自己:“我虽然现在在日哈商业理事会做会长,可事实上我对学问的兴趣远远高于生意。中国文化源远流长,这也是我来中国的原因之一。”
“石泉先生也懂中国文化?”陈国富问。
石泉小野浅笑,“皮毛而已,我喜欢中国的茶道,更喜欢象棋。中国文化博大精深,需要学习的还有许多。”
“那干脆别做买卖了,在哈尔滨开个学堂算了!”陈国富故意挑衅。
“既然为天皇效力,自然要以国家需求为己任。题外话不多说,陈先生,我今天来的目的和上次一样,还是寻求合作。”
陈国富摆摆手,“我上次就跟你说了,东和现在主营皮货贸易,你要是想要貂皮大氅我倒是有不少,可新鲜粮食实在是没多少存货。我昨天特意让手下的伙计去仓库对货,剩下的陈芝麻烂谷子都发霉了,石泉先生就是不嫌弃,我也不敢给贵国人吃呀!”
“粮食的事儿可以先放一放,我今天来还想请陈先生拍手下车队,帮我们运送一些物资。既然陈先生刚刚说,现在不以粮食生意为主,恐怕你们东和的车队也暂时用不到吧?”
陈国富闻言变了脸色,“石泉先生要是想雇车队,我倒是可以帮忙介绍。”
“不不不,”石泉摇头,“依我看来,陈先生还是太见外。我是真心欣赏陈先生,所以此次来,除了请陈先生帮忙,还想并购你们东和的一家染坊。”
陈国富闻言大怒,拍桌离去。他没想到石泉小野的野心如此大,居然还盯上了东和的产业,这简直是对他公然挑衅。
石泉小野走后,孙先生面色凝重起来,比起陈国富的血性方刚,他更知道即将面临怎样的风雨。日本人现在虎视眈眈,石泉也仅仅是一根鱼竿而已,他们得罪的不仅仅是石泉一个人。
陈国富不以为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东洋人也不是三头六臂,还能吃了我咋地?”
一个月过去,孙先生预想的灾难并没有出现,东和反而迎来了一桩大生意,还是周企仁牵线搭桥。对方是位俄国商人,要从东和进一大批粮食运回俄罗斯,五天后交货,先付三成定金。
“我先后联系了很多家货栈,只有你们能一次性拿出这么一大批货,这真是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你不知道,如果这批货我们没办法及时到位,恐怕要损失惨重了。”俄国商人耶维奇感叹道。
对此,陈国富颇为得意,他当然知道这并非奉承,现在整个哈尔滨,敢像他这样大手笔囤货的商人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何况他是仁慈的东家,下面几个村子的农户都认定了他,即使别家出了大价钱,也绝不会易主。因为即使行情不好,粮食卖不出去的时候,陈国富也会按照承诺将粮食屯下来,绝对不会让农户承担风险。比起那些一时之利,还是长远合作更能吸引人。
生意谈得顺畅,双方都心情大好,周企仁做东在德记摆桌,三人酣畅豪饮。酒醉三竿,耶维奇提出疑虑:“中国有句老话,叫一个‘口水抵个钉子’?”
陈国富一愣,看了看身旁的邢东子,邢东子也听得一头雾水,心想哪儿来这么一句话。左思右想,这才恍然大悟:“您说的是‘一个唾沫一个钉’吧?”
耶维奇点头,“就是这么说的!”
“没错,是有这么句老话,我们中国人讲究诚信,不像你们老外,滑得很!我们从来说瞎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耶维奇闻言却摆摆手,“我们不讲究这个,我们不相信口头协定,我们讲究白纸黑字!凡事,只有写出来才放心。你…你们中国人那套,幼稚!”
此话引起了陈国富的不悦,他放下酒杯,收起笑容,“老哥,你是不是还有啥不放心啊?趁着合同没签,你赶紧说,别到时候这事儿那事儿的!”
“我明白耶维奇的意思,”周企仁帮着解释,“我和耶维奇是多年的交情了,这批货对于他来讲,比命还重要!我是了解你的为人才把这么大一单生意介绍给你,但是他们俄国人不信任人,只信任合约。”
耶维奇点点头,对周企仁竖起了大拇指,“我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五天后你不能及时将货给我,我就会破产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你放心吧耶维奇先生,五天后我保证亲自把货给你运上船!”邢东子拍着胸脯保证。
见耶维奇依旧不为所动,陈国富终于听出了端倪,他擦擦嘴,示意邢东子拿笔纸过来。“你们洋人不是讲究那个白纸黑字吗?我就给你白纸黑字!五天后交货,我东和若是少了你一粒米,我三倍偿还你的损失!”
合约拟好,签字画押,这笔买卖才算正式谈成。回去的路上,邢东子忍不住吐槽耶维奇的斤斤计较,陈国富嘴上说着无所谓,心里却提起了十二分精神。三倍损失并不是小数目,他签合约时也不是没有犹豫,可这么好一桩生意摆在眼前,总没有放弃的道理,他也就硬着头皮做出承诺了。
五天之后,北十六码头,一手交货一手收尾款。而他要做的,就是这几天亲自带领伙计们把货备全,哪怕一点差池,他都会成为东和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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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与郑成军当面对峙后,宋家腾便一病不起,幸好有钉子娘和曼巧的悉心照料,脸上才恢复了血色。李赤城不善于安慰人,但看事情却更为缜密,他对于郑成军的所作所为似乎并不意外,所以事到如今也只是让宋家腾养好身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勉强喝了一碗粥,宋家腾恢复了些力气,他想去小桃北那儿看看,上次的争端他始终耿耿于怀。他依然记得初见郑成军,就是在救小桃北的茶楼里,当时的他看见了比自己高大一头的如英雄般的人物将恶棍们打得满地找牙。那个时候他还想,将来必定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即使在小桃北心目中,郑成军也依然是个英雄吧?
但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昨天,小桃北已经嫁给了她心中的英雄,成为了她一心所念的郑夫人。
在郑成军最痛苦与矛盾的夜里,小桃北将他拥入柔软的怀中。她已经记不清楚这样的场景自己期待了多久,或许从当年他出手相救的那一刻,自己心里已经埋下了种子。小桃北是经历过风霜的人,她太了解自己需要的是什么,那种保护是宋家腾给不了的,她所需要的要更强大的多。
这几年,郑成军总是游走于烟花之地,就好像一匹野马,谁也无法捆住。小桃北就想着,即使再野的性子,也总有疲惫的一天吧,这次,或许就被她等到了。
慌乱,自责,尴尬。每一件后事都在小桃北的预想之中,她平静地穿好衣服,提醒郑成军要吃早饭。郑成军突然心头一热,既然人都需要温暖,那么只要愿意,任凭谁不能相互支撑?
婚事没有大办,郑成军就在小桃北当年所住的那幢破旧平房里迎娶了她。按小桃北的话说,或许她爹在天有灵能看得到,也应该会欣慰了吧。毕竟是双顺盛的副总经理娶妻,一时间消息仍然传遍大街小巷。为了不刺激宋家腾,李赤城守口如瓶,可如今还是让他知道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宋家腾苦笑,胸口一热呕出了一口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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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时间很快过去,陈国富如约备好粮食,对着浩浩荡荡的马车,他总算出了一口长气。他与邢东子亲自带队,将货送到北十六码头,果然一条巨大的货船早已等候在那里,穿上除了船员就是一些俄国人。
“耶维奇不在,船员只知道船是去往俄罗斯的,那些伙计的话又听不懂,要不要再等等?”去船上绕了一圈,邢东子提出疑虑。
于是,他们等了一个时辰,耶维奇始终没有出现。陈国富打电话给周企仁的办公室,没人接听,船长催促起来,声称一个时辰内必须开船,否则俄国人不会放过他们。
“装船!”陈国富下令。
“可是……”
“装船!”陈国富的固执下,邢东子也只好闭嘴。
货运走后,陈国富前往商会,准备向周企仁要尾款。令他没想到的是,耶维奇正在周企仁的桌前,悠闲地喝着咖啡。见陈国富来,他连忙起身,“陈先生,你来了?我们的船已经等候在北三码头,你们应该看见了吧?”
“北三?”陈国富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继续说道:“咱们不是说好北十六码头吗,我们已经把货运上船了,船都开走了!上面飘的蓝色旗帜,那不就是你的船吗?”
这回轮到耶维奇吃惊了,“你开什么玩笑,我们的船明明停在北三,而且旗帜是红色的,非常鲜艳!”
邢东子上前一把扯住耶维奇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那天明明说的北十六,现在要赖账是不是?”
耶维奇也不示弱,伸出魁梧的胳膊将邢东子推开,“你胡说什么,你这个野蛮人!我说的就是北三码头,我的船等候在那里,如果你们今天没办法将货送上船,就等着坐牢吧!”
“周会长,你也在场,你给作证?”邢东子急红了眼,近乎咆哮地说道。
周企仁却摆摆手,声称自己当天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看着他事不关己的样子,陈国富瘫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这次自己是中了圈套了,陈家要变天了。
耶维奇提出,若不想坐牢,陈国富必须交出东和的六间仓库和一家染坊,作为违约的赔偿。陈国富二人红了眼,欲将周企仁和耶维奇好好修理一顿。没想到警卫应声进来,将他们送进了警察厅。
当天晚上,在柳之渤的疏通下,陈友仓将陈国富保释出来。陈国富的事情搞得陈家大乱,耶维奇要求陈家三天内交出仓库和染坊。全家人聚在前厅,等着陈国富给大家一个说法。最先坐不住的就是陈柏康,他拍着桌子质问陈国富:“这件事你究竟打算咋办?”
秀娘也帮腔:“你们没看见,耶维奇来的时候,后面可是跟着带枪的家伙呢!”
“咋的,你没见过枪?”被陈老夫人一呛,秀娘才闭上了嘴巴。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陈国富不语,陈柏安站起身来,“能咋办,按约定办!仓库给人家,染坊也给人家,这事儿躲不过去!”
“六家仓库?说得轻巧,那可是咱们全部的仓库啦!口口声声大家大业,六家仓库都赔进去,和败了有啥区别?”秀娘假惺惺地抹起眼泪,一面在下面偷偷掐了一把陈柏年。
陈柏年知道媳妇的意思,有些为难却不得不张口:“谁说不是呢,这可是老祖宗留下的基业,哪能拱手让人呀?”
啪地一声,陈澜拍案而起,吓得陈柏年一哆嗦,手边的茶杯直接推翻,茶水撒了一裤子。“你们的意思是,是要富子去坐牢?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了?这些年要没有富子,你们谁能每天安稳地坐等分红?当年他接管家业的时候,陈家只有两家仓库,还不是富子带着大家伙打拼回来的?现在有难了,你们三房要落井下石?”
秀娘又想还口,陈老夫人站起身来,她面色平静地说:“富子的事儿连累大家伙了,我们二房对不住大家!可归根结底这也是陈家的事,谁要是想借机会把我孙子送进去,我老太婆第一个不答应!”
“婶子,谁也没说不赔,只是舍不得!”陈柏康解释着。
“舍不得?”陈老夫人笑笑,“想当年,我跟你二叔还有你爹他们打拼的时候,陈家别说六间仓库,铺面都没个像样的。可是有一条,人在家业就在!咱们陈家,再怎么着也不能不救手足。富子做错事,我们二房得担,所以从此以后这个家,我们二房不再当下去了!可是这笔债,陈家也得认!”
“认认认,那是必须,二婶不必担心!”陈柏安替三房做了主。
陈老夫人点点头,挥挥手,“散了,散了吧!”一转身,朝身后仰去。
就这样,陈老夫人彻底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