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了是怎样的感觉?三天来,陈国富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天塌了!”
陈澜颤抖着将跪在灵前的陈国富拥进怀里,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母亲了。
妈没了,家就没了。这句流传已久的老话,此刻更如锥子一般,狠狠扎进陈澜的心里。
如果陈家的浮沉要写成一部史卷,那么陈老夫人一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带领着陈家,在新时代所书写的商业战歌,永远气势恢宏。
陈柏安兑现了誓言,将六间仓库和染坊赔给了耶维奇。陈国富逃离了坐牢的噩运,却无法再安然地留在陈家,他过去的功绩仿佛一夜之间全都灰飞烟灭,他就这样成了众人眼中的败家子。
夜里,他只身呆坐在老夫人门口,一行清泪不知不觉划过脸颊。
“喏。”一条白色手帕递来,陈国富抬起头,竟是迎儿。
“你也来看我笑话?”他问。
迎儿冷笑,“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再自以为是?我不过是思念老夫人,来擦擦她房间的灰尘。”
陈国富抬起头,迎儿果真拿着一条抹布。他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没必要谢我,我不是为你做的。”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用?”陈国富问。
迎儿低头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是够没用的,不是因为你败掉那几件仓库,而是想不到你会被这件事打倒!我印象里的陈家少爷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哪里是你这副活不起的样子?”
“可我害死了奶奶,要不是我……”陈国富说不下去,故意别过头,不想让迎儿看见自己泛红的双眼。
“不是人催命,就怕命催人。这是老夫人生前最爱说的话,她早说过啥都有命数,她的命就是护着你,你就是她的命门!不过,你还不滚吗?”
“什么?”陈国富有些不解。
迎儿面无表情,“你还赖在陈家干嘛,准备在这儿混吃等死?从此以后,这里的天是三房的了,我熬出头了,而你不再是昨天的陈少爷了!”
陈国富不语,迎儿扶着肚子艰难的起身,“想当年,迎儿不也是因为出身卑贱,才进不了你陈少爷的门?可如今咋了,我反倒嫁对了陈国兴。我知道他是个啥货色,可我不在乎!我只要知道,我是陈柏安名正言顺的儿媳妇就好了。至于你,现在就是条丧家犬,要是有本事就离开陈家,也闯出个人样给我看看!让我看你离了老夫人,还有啥尿性(东北话,本事的意思)?”
说完,迎儿慢吞吞地向自家走去。还有差不多一个月她就要生了,此刻走起路来就像一直摇摆不定的大鹅。转过身那一瞬,她鼻子一酸,但还是忍住了。
她恨陈国富吗?恨!每次扪心自问她都是这个答案。可是她亲耳听见陈国兴要搞一瓶药毒哑他后,还是忍不住用这种方式通风报信。或许离开陈家,他会有个更好的归宿吧?迎儿默默地自我安慰着。
迎儿的话果真刺激到了陈国富,原本他也快受不了陈家上下复杂的眼神了,如今迎儿都嫌弃他,陈家终归是待不下去了。
天色渐暗,他不知不觉走到陈友仓房钱,陈友仓刚好出来倒痰盂,一眼看见急忙转身的陈国富。
“富子!”陈友仓喊道,“来都来了,还不进屋?”
“不是,我路过!”陈国富嘴硬。
陈友仓无奈地摇摇头,“你上哪能路过我这?别整没用的,赶紧滚进来!”
“七婶呢?”陈国富问。
“回娘家了,最近家里事多,她也难受,我让她回去住几天。”
“四奶呢?”
“睡下了,都几夜没合眼了。别问别人了,说说你啥打算?”
“我能啥打算?”陈国富苦笑,“陈家……待够了,想出去走走!”
陈友仓点点头,出其意外地丝毫没有留他的打算。“也好,二房败了,你也知道七叔人微言轻,帮不上你啥。三房小人太多,再留下去也是憋气,何况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到哪儿都差不了!走吧,走吧……”
说着,他从柜子底下掏出一块蓝布,打开后发现里面包着大洋。他把布结实地系好,塞进陈国富怀里,陈国富不肯接,他却非常坚持。
“富子,你给我听话!这个年头,不比咱祖辈赤手打天下,没钱啥事能办成?你的财产都叫那帮人没收了,一分钱没有怎么生计?听七叔的,去置块地,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钱不够的时候,再来找七叔要!”
就这样,带着遗憾与不甘,陈国富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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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荷儿得知舅舅的事,想再次从陈澜那偷钱,上次帮宋家腾被拒后,她又偷偷将钱放回抽屉了。只可惜,这次她并没有那么好命,抽屉刚要合上,就被陈澜撞个正着,吓得她手里的钱掉了一地。
“母亲,我……那个我要交学费?”
“哦,”陈澜点点头,平静地走到她身旁,弯腰捡起地上的信封,朝里面扫了一眼,“你怕是要把几年的学费都交了吧?”
柳荷儿还想狡辩,但她看看陈澜平静的双眸,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骗不过这个精明的女人了。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果她是个小魔王,那陈澜绝对就是道行千年的妖精了。
见柳荷儿沉默不语,陈澜索性往床上一坐,淡淡地说:“实话告诉你,上次你偷偷拿走这些钱我就知道,只是看你救人心切的份上不戳穿你罢了。今天你怕又是动了歪心思,把我当金库了吧?”
柳荷儿满脑子想到的唯一词语就是“劫富济贫”,可她总不能说要劫了自己家去救济别人吧?所以生生把这个词咽进肚子里。她小眼珠一转,睫毛上立刻蒙上一层水雾,那样子倒是可怜得很。
“母亲,我知道现在陈家上下都说我五哥是罪人,是败家子儿。可你知道从小到大五哥多疼我,现在他有难了,我想帮他!”
“放屁!”陈澜突然有些激动,吓得柳荷儿一哆嗦,“说富子是败家子儿,也不想想平时里沾了他多少光!三房那些人,个顶个的白眼狼,看咱们二房败了,恨不得都上来踩一脚。要不是我已经嫁出来了说不上话,非闹得他们鸡犬不宁不可!你外婆和你哥,都是陈家的功臣,如今被周企仁那个杂碎暗害不说,还要被三房的人落井下石,他们良心都被狗吃了!”
被陈澜一说,柳荷儿也义愤填膺起来,“我以后再也不要回陈家大院了!”
“你以为人家还盼着你回去?”陈澜冷笑,她转身从枕头下又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柳荷儿手上,“把这个一起带给你五哥,就说我说的,混不出个人样就永远别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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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富离开陈家后,在咸德茶楼待了两天,第三天宋家腾出现在他面前。陈国富一愣,“你也来喝茶?”
宋家腾摇头,“我专程来找你。”
“你咋知道我在这?”
“全正阳街谁不知道你让陈家人轰出来来了,这两天一直猫在这儿呢!”
陈国富眼睛一瞪,心里不服气得很,不停跟宋家腾强调他不是陈家轰出来的,是他在那儿待够了。宋家腾憋不住笑,“大哥,事到如今,你咋还嘴硬呢?”
“嘴硬个屁,这是事实!真他娘的是墙倒众人推,现在满大街都恨不得往我脑袋上扣个屎盆子,我是粪坑咋的?”说着,陈国富将茶壶往桌上一摔,咋得茶楼伙计不停朝他们看。陈国富尴尬地瞥了眼茶壶,还好没摔坏,他现在可没有闲钱赔这些没用的物件。
“你来干啥?”他没好气地问。
“跟大哥谈笔买卖。”宋家腾回答说。
陈国富眉毛一挑,脸上写满了不屑,“你糊涂了吧,我现在不是东和的大掌柜了,你要谈买卖,就去找陈柏安,现在陈家他当家。”
“你咋听不懂呢大哥,我不是要和东和谈买卖,我要和你谈!你知道我之前那个杂货铺吧?和你一样,让人坑了,不过都过去的事儿,咱好汉不提当年勇。咱说说眼巴前的,我想重开荣记,你跟我合伙呗?”
陈国富放下手里的茶杯,认真地看了看宋家腾,之后坚决摇头,“不行,绝对不行,打死也不行!我七叔给我这点钱,我绝不再往生意里投了,没意思,干够了!”
“那你要干啥?”
“去乡下种地,娶媳妇生孩子。”
“我就没听过老虎吃草,老鹰啄米,你陈国富能种地,你不如直接把我脑袋插地里去!”说着,宋家腾竟真的把脖子递过去,弄得陈国富哭笑不得。
好在,老虎和老鹰的比喻令他很受用,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下说:“开个杂货铺子也不是不行,不过……”
“不过你那点钱恐怕不够吧?”对面有人插话,陈国富抬头一看,邢东子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了,手里还提着背囊。看那样子,应该是彻底离开陈家了。果然,还没等陈国富问起,他便将背囊往桌上一放,故作轻松地说:“我也被陈家扫地出门了,来投奔老东家,收留收留呗?”
陈国富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糊弄鬼呢?二叔也不是糊涂人,我走了他也得拿你当宝,以为我不知道你啥心思?”
邢东子被看穿,不好意思地笑着挠头。陈国富猜得没错,他走的当天邢东子就向陈柏安提出辞工。陈柏安惜才,更知道上上下下最像样的伙计就是他,于是诚心挽留。尽管此次陈家损失惨重,但陈柏安依然提出给他涨工钱,也算仁至义尽了。
但邢东子是个拧脾气,认准的事儿谁也劝不回,他用了两天时间交接手上的活计,就收拾东西直奔陈国富而来了。
“你小子真敢赌,你就不怕我真去乡下种地?到时候你再舔着脸回陈家找饭吃,可就不是现在这个待遇了!”
邢东子摇摇头,“东家我跟了你多少年了,别的不知道还不知道你啥性子?回乡下种地,打死你也不带干的!你们刚才不说要开杂货铺子吗,那我还给你当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