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这个地方,一年有三分之一是冬天,又临近寒冷的俄罗斯,皮货生意一直很紧俏。可在整个傅家店,最大的皮货买卖就要属吴家的双顺盛了,其他的散户店面小库存少,虽然也能赚个满盆归,但富得流油的永远只有吴家一家。
陈国富不甘心,他很早以前就不甘心。可毕竟转行不是件小事,陈家上下都难以接受。最重要的是,吴老三还有一个阴险狡诈的姐夫,目前在傅家店商会里任副会长,是个不好招惹的角色。周企仁为人阴险狡诈,还不像吴老三那样明着来,他是个笑面虎,最爱玩儿阴的,所以人称“周阎王”。
回陈家大宅的路上,陈国富从怀里掏出五张大帖递给邢东子,又被推了回来。他太了解这小子了,脾气和他一样倔,十五岁起跟着他,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遭,可就是从不提任何要求。可他越是不提,他越怕亏待了他。
“我有钱!”邢东子躲开了半米。
陈国富瞪了他一眼,上前两步再次强硬地把大帖塞进邢东子怀里,“行了,你推什么推?你那兜里有几个半子儿我还不知道了?平日里的那点工钱,全给你妹子读书用了,还跟我这儿装?”
“可东家您不是让我上柜上提了现大洋吗?足够了!”
“大洋是让你给孝敬老娘的,不是我给的,是柜上提的,得从你工钱里扣的。这几张大帖是我给你的,让你去置身像样的衣裳,也整个老毛子穿的那样的。别每次回去都造得灰头土脸的,给咱们东和丢人!”
邢东子还想说什么,却被陈国富一眼瞪了回去,他不耐烦地说:“行了,别跟着我了,赶紧滚回号上睡觉去吧,我也得赶紧回去了,再过会儿天都亮了!困死了,困死了……”邢东子愣住原地,目送陈国富伴着他那句“困死了”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第二天,陈国富一觉睡到了中午,货一进库,他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也总算落下了。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陈澜穿着一身棕色的貂皮大氅迎面走来,他本想假装没看见,绕到后门出去,奈何柳荷儿一眼就看见了他,兴奋地大嚷:“五哥!”
陈国富在陈家各房的小子中,排行第五,起初大家都叫他小五子,后来他接管了商号做了大掌柜,就再没人这么称呼他了。要说陈国富在这个家里,如果说还有畏惧之人,那就一定是他这位小姑姑陈澜了。
陈澜出生的那年,陈国富的爷爷,也就是陈澜的爹,已经四十一岁了。所以,她与龙凤胎哥哥陈柏延就成了家里的老来子。老夫人重男轻女,一门心思都放在两个儿子身上,从小对这小女儿疏于管教,久而久之,养成了她野草般的性子。陈澜的精明劲儿,倒是完全继承了陈老夫人,家里人都说,可惜了她托生成了女人,否则也一定会成为一号了不得的人物。
当年前来提亲的人家,快把陈家大院的门槛都踏破了,可她偏偏一个都看不上。眼看她那刚烈的性子快得罪尽了富家少爷们,最后却嫁给了特派员的儿子柳之渤,成了今天的副厅长夫人。
陈澜一见到陈国富,便高兴地眉飞色舞起来,“富子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差下人去叫你呢,我可听你奶奶的话,又给你说了一个姑娘。这次这姑娘可不简单,她……”
陈国富立刻斩断长江水,“姑姑我这有事呢,着急出去呢,姑娘的事儿咱回头再说!”
陈澜见他要跑,气得眼睛立了起来,“我说富子,你该不会刻意躲着我呢吧?”
“瞧您这话说的,我躲您干嘛呀,我是真有事。对了姑,我这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呢,一会儿你到正阳街咱那新铺子找我。你可一定来啊!”赶着说,陈国富就已经出了门。
陈澜在身后唤着他的名字,见他头也不回,暗骂了一声“小兔崽子”,就领着柳荷儿直奔老夫人屋里去了。
陈国富并没有去东和商号,而是去了他新腾出来的店面,里面的工人正紧锣密鼓地忙活着。陈友仓原本在门口和伙计说着什么,时不时的还直跺脚,满脸的不高兴。见他来了,陈友仓凑过去告状:“富子你可来了,你看看这帮工人,这拾掇的都不对呀!”
陈国富进到铺子了,环顾了一圈,一脸平静,“怎么不对呀,没不对呀,挺好的嘛!”
“你过来看看,”陈友仓把他拉到了一处货架前,“你看看这些架子,还有那个柜台,这压根就不适合咱们油房。我就说把这些架子都撤下去,这不实用,那儿将来要摆很多大木桶的。我跟你那伙计说,可他偏说没有你的命令不能改编计划,你说我好歹也是一个分号掌柜,还是你七叔。你看看你这帮伙计,都跟邢东子一样没规矩,你可得好好说说他们!”
听陈友仓吐完苦水,陈国富满意地笑了,自言自语道:“不愧是我陈国富的伙计,该涨工钱了,哈哈,不错!”
他这话令陈友仓更加不满了,“还不错?你这是疯了吧你?那架子都搭错了,都得拆,这不是糟践东西吗,你还给他涨工钱,我看该辞了!”
“辞什么,我陈国富的伙计难道不该只听我一个人的吗?何况,我什么时候说这个铺面是要给你开油房分号的呀,我说过吗?”
陈友仓看出自己这侄子是要耍臭无赖的架势,气得脸都绿了,“你什么意思,谁不知道这个铺面是为了开咱们东和油房的傅家店分号而租的?当初为了租这个铺面,我还请中间人吃了顿饭呢,还送了房主一只烟壶呢,要不你能便宜了两成租下来?”
“啧啧,你看你七叔,堂堂的东和的分号掌柜的,还是留洋回来的,怎么就盯着你那顿饭和那个烟壶呢?”他看陈友仓好像真生气了,话锋一转,“知道您帮我忙我才省了不少钱,可您是谁呀,您是我七叔呀,陈家上下谁不知道我七叔待我比我那参军去了的亲叔叔还亲?呸,瞧我这话说的,你就是我亲叔!”
“得得得,少跟我来这套,我吃你这套的亏还少吗?”陈友仓始终冷着脸。
“我实话跟你说吧,这铺面它不是我用,更不是咱东和用,这铺面它是帮我姑租的。”
“你说陈澜?”陈友仓大吃一惊,却偏偏陈国富一脸真诚地点头,确认了他的疑问。他有些不相信这个侄子,继续问道:“她租这店面干什么呀?她不每天忙着和那些个官太太们打麻将呢吗,据说连柳荷儿都没空照看,整天往咱陈府里送。”
陈国富看了看周围,装模作样地趴在陈友仓耳边说了几句话,陈友仓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几乎喊了出来:“你说什么?陈澜她要开皮货店,她要卖皮货?”
陈国富点点头。陈友仓虽是吃惊,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也拿这陈家大小姐无可奈何,何况他还是陈澜的哥哥,总不能跟自己的妹妹抢一个铺面。无奈之下,他只好黑着脸扬长而去。
陈友仓前脚刚走,陈澜就坐着自家的小汽车来了,陈国富着实捏了一把汗,心想再早一步两人就撞一起了,到时候自己恐怕也圆不过去这个谎。陈澜下车后,用手捂着鼻子走进来,陈国富很贴心地直接把她拉出去,“这尘土飞扬的,走,咱们去吃点东西!”
“吃什么呀?”陈澜一听吃的也来了兴致,刚才本想在陈府吃点东西,可老夫人见了她就开始因为陈国富至今不讨老婆的事跟她抱怨,她实在不爱听,所幸扔下柳荷儿就离开了。
“范记呀,你最爱吃的三鲜馅。”陈国富知道陈澜好这口,提议一出,引得陈澜喜笑颜开。
他们二人点了两盘水饺和几个小菜,陈国富殷勤地给陈澜倒上茶,陈澜笑眯眯地看着他,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看得他直发毛。“姑你看我干嘛呀,看得我直毛愣。”
“没做亏心事你毛愣什么呀,臭小子你概不会是给我下什么套呢吧?”
“哪能啊,你看你,要不我奶奶说你呢,哪哪都好,就是太精,总觉得别人都跟你一样精。”
“少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话直说得了,你姑姑我还不算个爽快人吗?”
听陈澜这么一说,陈国富所幸也不绕弯子了,他把自己的计划向陈澜和盘托出,并表示已经万事俱备就等着她点头了。
“我点头倒是不难,可你得告诉我,这事我替你顶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啊?”陈澜笑着说。
陈国富一听陈澜这么说,反倒安心了,相比于谈原则或者谈感情,他确实更愿意谈生意。“姑,咱是一家人,我不说两家话。从今天开始,你对外宣称我这家皮货店是你开的,一年后我给你分红。另外,把你在仁义巷里那铺子收回来,也改卖皮货。货不用你管,赔了算我的,赚了我分三成。”
陈国富开出的条件十分诱人,诱人得难以置信,可话既然从他口中说出来了,陈澜就知道他一定是当真的,所以想都没想就当即点了头。她答应得痛快,陈国富反而愣了一下,之前准备的那些说辞一瞬间全没了用场。最后只得笑着问:“你就不怕被我坑了?”
“谁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坑家里人的事你死都干不出来。可就一点,这正阳街上的皮货生意都让吴老三垄断了,咱们在这方面可没什么根基,你有把握吗?”
“没把握。”陈国富直言。
陈澜笑了,“那妥了,没把握的买卖也就我敢跟你干了,赶紧吃,吃完带我去看看那批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