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生与大丫头
小黎小姐2017-03-27 20:404,920

  过了一会儿,男子回来了,骂骂咧咧地解开了宋家腾身上的绳子。宋家腾猛然站起,惊得男子后退了半步,回过身来他拎起宋家腾的衣领,一副要动手的架势。正在这时,砍柴大爷在他身后咳了一声,他这才放开了手,“算你小子今天走运,爷爷今儿就积德行善一回!”

  宋家腾气不过,但也知道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只得沉默着跟着砍柴大爷走出屋子。地上积雪很厚,老汉双手插在袖子里走在前面,他紧随其后,见老汉没什么解释的,便先开了口:“说吧,你要带我上哪儿去,我可没钱。”

  老汉并不理会他,依然自顾自向前走着,他越想越气干脆蹲在地上,“我不跟着你走了,你们就是群土匪,光天化日,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众目睽睽,还有没有王法了?”他几乎搜索出脑海中所有的相关词汇。

  宋家腾的父亲曾考了多次举人,每每都名落孙山,生前本想将毕生所学都传授于独子。却不想宋家腾同样不是块读书的料,他生性不爱诗书,只爱打猎,习得一手好枪法,弹弓也射得精准。宋家腾虽没正经读过书,但耳濡目染之下,成语倒是说得非常溜。

  老汉转过身,看着宋家腾蹲在那里耍无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要见郑成军吗,倒是走还是不走?”

  宋家腾原本想再挣扎一下,但眼看着老汉已经不再理会他大步朝前走去,只得跳起来飞快地跟了上去。没办法,谁让他口袋里再没有半个子可以供他搭车回去,若是靠两条腿走回去,非冻死在半路上不可。

  宋家腾见到郑成军时,他正撸胳膊挽袖子地拍着桌子和一群人聚赌,看样子是赢了钱,红光满面喜笑颜开。老汉上前拍了拍郑成军的肩膀,他顺着老汉所指的方向转过头来,一眼看见了狼狈万分的宋家腾,不由得一愣,紧接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这是咋地了,让人给削了?”郑成军挤出人群,指着宋家腾的鼻子,一脸诧异地问。

  宋家腾抬手一摸,这才发现鼻子下的鲜血早已结了冰,可他又不想再提挨打的事,只得含糊地回答说:“没咋,最近吃得好,上火了呗。我找你有事,有说话的地儿没?”

  郑成军没说什么,而是伸手去摸宋家腾淤青的脸颊,他这么一摸不要紧,宋家腾痛得忍不住咧起嘴来。他知道宋家腾定是被村里地混小子们教训了,此刻为了面子硬撑,忍不住笑着调侃:“吃得是不错,颜色都上脸了,吃羊蹄子把脸给蹶了吧?”扭过头又问:“顺子干的吧,老蔫叔?”

  原来砍柴大爷叫老蔫巴,还真是名副其实。老蔫巴不置可否,郑成军没了兴致,对宋家腾说:“走吧,跟我来!”

  两人进了对面的偏屋,郑成军倒了杯水给他,“什么事?说吧!”

  “上次在茶馆救那姑娘记得不?”

  郑成军想了一下,“记得,当然记得!”

  “咱们走后那帮恶霸又去找父女俩的麻烦,给老头打成重伤,现在急等钱看病。咱们虽然萍水相逢,但我能看出来,你和我一样,咱们都是侠肝义胆的大侠!既然帮人家,就得帮到底不是?”

  郑成军乐了,“别介,我可不是什么侠肝义胆,打小当英雄就没瘾,那天只不过看不惯有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罢了!”

  “嘿,你这人……还以为你多仗义呢!”宋家腾杯子往桌上一放,起身要走,脸上写的全是“真让我看不起你”。

  郑成军哪受得了他这副轻蔑的表情啊,他这人生平最恨不仗义的人,便一把拉住宋家腾,“你这话不对,兄弟是兄弟,女人是女人,我郑成军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可不是为了娘们!我看你是条汉子,想交下你,可你要说我不仗义,那我还真不服气!”

  “谁为了小娘们了,我是为了……我为了我未来岳父!”宋家腾一急之下,把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当大话说出去了,不由得自己都有些心虚,于是不想再废话下去,“你就说帮不帮吧!”

  “岳父?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宋家腾想起之前小桃北的爹把她托付给自己的事情,内心就多了一分底气,“你就借我些钱就行,我好带我岳父去看大夫。你放心,这钱我开了工钱就还你。”

  “工钱?你能赚几个工钱?”郑成军摇头,“我借你个人吧!不是我跟你吹,就外面那些大夫,真不抵咱们这儿的郎中。”说着,他搂起身上的棉袄,指着肚皮上一道长长的疤痕说,“要不是他,哥们儿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真这么神?”宋家腾来了精神。

  “骗你做啥?要是秦郎中都瞧不好,那就是命里到头了。走吧,我带他跟你去。”说完,他搂着宋家腾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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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那一路,因为有了郑成军的马车而快了许多。也因为有了希望,宋家腾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从小到大,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责任和念想。尽管他还羞于承认,他的念想是一个姑娘,所以仍自我欺骗似的把这牵挂归结于那所谓的行侠仗义。

  其实在老家,像他这么大的半大小子,已经可以差人去姑娘家提亲事了。

  在他们村里头,最好看的女娃就是木匠家的大丫头,那女娃脾气呛得很,活脱脱地一把小辣椒。他总听小伙伴们打趣,说谁要娶了她回去做媳妇,必要用最壮的身子才喂得饱她,说完总是一窝蜂地哄笑。宋家腾并不懂这话的意思,因为在那群半大小子中,他的年岁最轻,可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一到下午,小子们总喜欢爬到树上,透过木匠家的院墙偷看大丫头在院子里筛稻谷。偶尔她会抬起头,朝树上的人笑笑,当时那眉眼若是对准了谁,哥几个就会朝他吹起口哨一顿起哄。大家都知道在太阳落山前离开,否则被下工回来的木匠撞上,必定要边骂话边朝着树上丢木板子了。

  当时和他们一起爬树偷看大丫头的还有一个三生,他爹死得早,娘亲改嫁到了别村,留他独住在村林里的一间木房里。那木房破败得很,夏天漏雨冬天钻风,因为他家没有大人,所以几乎成了宋家腾等人的据点。一次他们各自从家中偷来散酒喝,借着酒劲三生晃晃悠悠地说:“俺稀罕大丫头!”

  众人狂笑,谁不稀罕大丫头?可稀罕就只能是稀罕,这大丫头叫木匠当宝哩,哪能便宜了穷人家的小子?大家都笑三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却不想,后来他竟果真娶了那大丫头了。

  灾荒刚闹起来时,虽然还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但是家家户户已经开始紧着粮开火。大户人家存粮多,很多人去做工不为工钱,只为讨份口粮。

  保长看上了木匠家的大丫头,要收她进去给老太爷当丫鬟。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在裁工,偏偏要招大丫头。木匠断然知道这保长没安好心眼,可偏偏木匠媳妇又怀上了娃,家里已经有三个丫头了,都是白吃粮的,郎中摸了脉说这次肚子里头准是个带把的。木匠一听便喜了,心想着丫头早晚要嫁人的,能进去给保长做个小也是她的福气了,毕竟是年景不好,何况人家出了个好价钱,够一家人老小吃好一阵子细粮的了。

  谁也没想到,这场灾一闹就会是两年,村子里很多壮年都已经开始去外面逃荒了。木匠老婆果然生了个小子,一家人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静的过下去,直到一天早晨,木匠家的大丫头被保长家的管家送了回去。

  彼时的大丫头,已然再没有一年多以前的娇脆欲滴了,甚至变成了一个脏兮兮的疯婆娘。木匠娘哭天喊地,直到管家塞给她一个钱袋子,这事才算了结。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小儿子才几个月,自己又因营养追不上而短奶水,还得每天买羊奶回来喂他。

  这次回来后,大丫头再不是家里的宝,反倒成了累赘。村中早已谣言四起,据说大丫头进到保长家才没一个月,就被老太爷玷污了。大丫头性子烈,几次要逃跑都被抓了回去,每次抓回去都免不了一顿暴打。后来又和保长有染,被保长那母老虎婆娘发现,差点被沉了江。好在肚子里怀了人家的根,才算保全了命。可没成想,孩子刚生下来就死了,孩子死后大丫头就疯了,所以被送回了娘家。自从大丫头被送回,村里人常常聚在木匠家门口朝里面看热闹,风凉话每每都跟刀子似的割着木匠两口子的心。

  偶一日,大丫头又闹了起来,坐在院子里大呼小叫还搂着个鸡毛掸子当孩子奶,大冬天的就站在院子里脱上衣。木匠见了气了个半死,抄起铁锹就朝她砸过去,幸亏被木匠老婆拦着了,“你个死老头子,你这是要打死闺女呀?”

  木匠一把推开妻子,“她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罢,这样的年景好人都喂不活了,她还活着糟践人!”紧接着,又一锹头砸过去,那大丫头也不躲,只知道自顾自地光着上身把手里的鸡毛掸子往胸脯上按。但木匠这一锹却没有砸在大丫头的身上,是三生冲过去护住了她。木匠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三生擦了擦额头上淌下的血,拾起地上的衣服重新披在丫头身上,转过身一下子跪在木匠面前。“木匠叔,俺没钱,但有把子力气,您把大丫头嫁了俺吧,俺对她好!”

  木匠和媳妇互相看了看彼此,既而叹了口气,这就是命吧?这种情况,竟然还有人肯娶自己家这个已经没了干净身子的疯女儿,他还有什么他求呢。

  三生就真的娶了大丫头,可是再也没有人羡慕他了。还是有小孩子爬到树上偷看,可这次和之前已然并不相同,因为他们嘴上喊得往往都是:“疯婆子,疯婆子喽!”

  三生学了木匠的手艺,专给人打棺材,这年头,棺材比家具好卖钱。说来也怪,大丫头嫁给了三生后,居然再也没有闹过,也不再怕人了。虽然说起话来,还是常常颠三倒四,可洗衣服做饭一点点又都捡了起来。村里人也不再说三生和大丫头的闲话了,或许大家都意识到,这个年景活下来不易,能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愿护着你,更加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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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抬头,马车已经进了傅家甸,冬日里白天短,到了这个时分天色已经暗得像是到了晚上。宋家腾指引着他们七扭八拐地,终于到了小桃北家。相比于前两天,或许是在夜色的映衬下,整个院落显得更加苍凉了。

  宋家腾走在最前面,郑成军紧随其后,最后面跟着他带来的秦郎中。

  秦郎中是个寡言的人,脾气倔得很,开始并不愿意来,是被郑成军生拉硬托才来救急的。按他的话说,他这辈子只愿意救绺子里的人,没有普度众生的觉悟。郑成军骂骂咧咧地让他少废话,但宋家腾知道,这是他们特有的交流方式,郑成军还是非常尊重这位秦郎中的,从他眼神里就能看出来。那种敬畏是对其他人没有的,他眼神里更多的时候应该是不屑,傲视一切的不屑。

  宋家腾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轻轻一拽,门居然就开了。没有开灯,里面安静至极。

  “有人吗?”他试探着。

  郑成军耐不住性子,一把推开他走了进去,房子不大,站在门口就能隐约看见炕上似乎躺着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房子透着浓郁地阴森感。郑成军深吸一口气,朝屋内走去,他刚想抬手,就听见身后悠悠地传来一句:“别看了,他已经死了……死了。”

  郑成军闻声猛一回头,被身后面无表情地那张脸吓了一跳,仔细看才发现,正是小桃北。

  宋家腾连忙点上油灯,他走过去用手在小桃北眼前晃了一晃,“我带了郎中来,我想救救叔……”

  小桃北这才抬起眼睛,她看了看眼前一脸真诚的宋家腾,又看了看他身旁的郎中和身后的郑成军,终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谁摊上这种事能不难过呢?何况小桃北从小与她爹相依为命,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阴阳两隔。可人如今就真实地躺在炕上呢,已经断气两个时辰了,身体僵硬面容自改。

  穷人命贱,小桃北无力去找那周黑胖子索命,她现在连为自己打算的能力都没有,想到这她哭得更加伤心了。

  宋家腾见状,心脏竟然猛然收紧了一下,眼前又浮现出几天前小桃北的爹拉着他手殷切嘱托的样子。于是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放心,以后我照顾你!”

  小桃北愣了一下,她抬起泛红的双眼,眼神让宋家腾有些读不懂。不是感激,也不是质疑,很多年后,宋家腾回忆起来才能够读懂,那是一种同情。

  小桃北今年不过十四岁,可她不是大丫头,她看惯了风月场中的一掷千金也看尽了一时性起和信口开河。如今她看见了一个干净的小人儿,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却要养她,所以感慨之余更多的是一丝同情。同情宋家腾,也同情自己。

  这眼神郑成军却是一眼就看透了,“兄弟,你照顾不了她,咱们都照顾不了。先搭把手,把老人拾掇拾掇,我去买口棺材来!把老人下葬,她自有她该去的去处。”

  闻言,小桃北又有了一丝惊恐,宋家腾见状也不答应了,“咱们送她去哪儿呀?不能把她留在这儿,要不咱们一走,那帮人肯定得盯上她。”

  “嘿呦,”郑成军挑起了眉毛,“你小子英雄救美上瘾了?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你回码头能带个娘们吗,还是让她跟着我回绺子当土匪婆呀?”说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桃北,发现这果然是个美人坯子,于是长出了一口气。“丫头,不是哥哥狠心,咱们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爷们,带不了你!你不是唱戏的嘛,去戏班吧,我在那儿认识个大姐,也算有个照应。”

  小桃北点了点头,就算是应下了。紧接着,宋家腾和郑成军就开始屋里屋外地忙活起来。

  秦郎中嘴上嚷着晦气,却也一丝不苟地帮着老汉擦身。小桃北从箱子底端翻出一套藏蓝褂子,这就是寿衣了。棺材在院子里停了一夜,几个邻居都过来看过了,几个人在院子里烧了些纸钱,明天一早就拉出去下葬。

继续阅读:第九章 小桃北进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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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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