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北给大家烧了一顿饭,用光了缸里所有的米,郑成军买了猪肉回来,她煮了一大铁锅的猪肉炖粉条。大家眼看着她倒光大半瓶豆油,估计那是平日里至少一两个月的用量了。
小桃北面无表情,她找出来家里所有能吃的食物,甚至还有一纸包已经有些发霉的芝麻,全部一股脑地倒了进去。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大家都知道这丫头心里不好受,戏班子的日子无论好坏,都再不会和过去一样了。
她没有家了。
所以,这于她而言应该是无家可归前的最后一顿饭,从此不用再留任何牵挂,所以她想用光拥有的一切食材。
不得不说,小桃北的手艺不错,屋内香气四溢。郑成军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对眼前的丫头多了一分好感。本想上前搭句话,想了想又绕回炕上安静坐下。一是觉得人家小姑娘刚刚死了爹,自己趁虚而入不合时宜,又一方面,他太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所以也不想坑害人家姑娘。
下葬结束,坟头上香,该拜的拜过了。小桃北收拾了一下东西,全部家当不过也只是几件贴身衣物和她爹留下的那把胡琴。郑成军把她带到了傅家店有名的同乐舞台。小桃北震惊,“成军哥,我真的能进同乐?”
郑成军耸耸肩,“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语毕,他向门口小二招了招手,并伏在他耳边细语了几句。小二点点头,转身便离开了。等了大约三分钟,从里面走出来一位穿着青色旗袍的丹凤眼女郎。女人见了郑成军面露惊喜,边走边扭腰地过来打招呼:“我当谁呢,怎么不进去呢?”边说这话,还不忘打量一旁的宋家腾和小桃北,小桃北有些心虚地缩了缩已经辨认不出颜色的破棉鞋。
“喜儿姐,弟弟我今儿还真不是来玩的。”
“不是来玩的?”喜灵一笑,“那该不会是来打劫我的吧?”
“那可得借我两个胆子,”郑成军说着在喜灵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换来她更加放荡的笑声。他把身后的小桃北推到喜灵面前,“姐,这丫头刚死了爹,会唱曲儿能干活,你给收了吧!”
喜灵收起笑容,认真扫了一眼小桃北,想了想对他们说了声“跟我来”,便又扭着细腰朝戏院内走去。
喜灵带着几人到了后台,戏子们正在排练,旁边坐了个带眼镜叼烟管的男人。她走过去,和男人耳语了几句,男人便招招手,让他旁边的戏子先安静下来。
这个当口,郑成军忙不迭地在一旁叮嘱小桃北:“她叫喜灵,你就叫她喜儿姐,她过去在畅叙楼的时候就是名角儿了。是个好人,跟着她亏不了你!”
郑成军在去乔家沟之前,一直在畅叙楼打杂,也是那时候认识了喜灵。虽然,他俩平日里爱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但实则情同姐弟。当年在畅叙楼,喜灵经常护着这位弟弟,还给他买好吃的和新衣服。后来郑成军认了师傅,学了变戏法,还和喜灵一起登台表演过。只要有人敢欺负喜灵,郑成军第一个不答应!
有一次,郑成军为了保护喜灵差点被人打死,幸得乔二爷所救,这才离开了畅叙楼。喜灵比郑成军大了五六岁,也是个苦命人。但她聪慧泼辣,又天生的一副好嗓子,没几年也凭着本事离开了那里。现如今,在同乐舞台顶起了半个台柱子,在傅家店也算是让人称颂的奇女子了。
她正在耳语的男人,就是同乐舞台的老板,周大同。此人黑道背景深厚,但很袒护手底下的人,对喜灵也颇为赏识。所以对于喜灵推荐来的人,自然也就多了一份好感,他摆手示意小桃北过去。小桃北回过头看了看身旁的郑成军,郑
成军点点头,于是她便走了过去。
“你叫什么?”周大同问。
“小桃北。”
“会唱曲?”
小桃北点点头。
“那唱一个你拿手,让我听听,你能不能吃这口饭。”
小桃北点点头,站在了场中央,此刻闲着的戏子们又都围了上来。小桃北吸了口气,便开口了,她唱得很卖力气,因为她知道若不能留在这,自己定是无处可去的了。小桃北的嗓子如同清泉,听得大家频频点头,郑成军知道,这事基本上已经成了。唱罢,周大同都忍不住拍了拍手,他笑着说:“喜灵,这丫头还真有些像多年前的你呢!小桃北,可是我们同乐唱的都是评剧,你会吗?”
“不会,可我可以学。”
“学评剧可要吃不少苦,你怕不?”
“不怕。”小桃北一脸稚气的样子不由得引众人发笑。
周大同点点头,转身对喜灵说:“既然人是你带来的,以后就跟着你吧,没别的要求,达到你的一半就行!”
就这样,小桃北留在了同乐舞台。
郑成军回乔家沟了,宋家腾自然也回到了北七码头,踏上码头的一刻,他才想起来自己只请了半天的假。宋家腾心里明白,汪麻子不是什么良人,甚至可以说是卑鄙小人。前几天,他就亲眼看见他是如何压榨外乡工友的。他们这些外乡人,丢了工作就丢了住所,冬天又不是缺长工的时月,只能是任人宰割。
果不其然,宋家腾在三钉子的掩护下,仍然没有逃过去。他刚要绕到仓库后门,就听见汪麻子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对着他嚷嚷:“站住,你个怂祸!”汪麻子跺着脚气冲冲地奔过来,那眼神好像要把他活剥了一般。汪麻子今天穿了件新做的棕色褂子,和他那张不体面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宋家腾这才想起来,快过年了。
“你个缺德货,还知道回来?浪得连工都敢误下,你不想干直说呀,多少人排着号呢!”
宋家腾自认理亏,立刻换了张笑脸,“汪爷,我那相好的她爹害病死了,在屋里停了好几天,都臭了!这不一个女婿半个儿嘛,我去给他送终了。不信您闻闻,我这身上啊,到现在还都是那死人的味呢!”说完,他便举起一直手臂朝汪麻子递过去,吓得汪麻子立即后退了两步。汪麻子自觉晦气,也就不再计较什么,直接打发他去库里跟着干活了。宋家腾一转身也不由得窃喜,没想到这半真半假的话,还真的蒙混过去了。汪麻子不但没为难他,居然连扣工钱的事都没提。
宋家腾刚换好衣服走出来,就看见陈掌柜带着人来了,而且带的还是个女人。在仓库里见到女人可是新鲜事,其实也不全对,早些年老夫人主事的时候经常来仓里,可自打她退居二线之后,就再没哪个女人来过了。但这个女人,除了宋家腾以外,陈家的长工都认识,因为她就是陈家的大小姐陈澜。
陈澜之所以来仓库,是因为正阳街上的门面已经装修好了,他们今天是来提货的。
陈国富整张脸笑得像朵花似的,像他这样的人,对生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奋感,仿佛这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乐趣。陈澜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她为人并不吝啬,可她的钱可以拿来助人却绝不在生意上退让半分。这两个人野心勃勃,此刻正如两头豹子,一脸贪婪地看着整仓的麻袋。
“姑,你说这吴老三鼻子能被气歪不?”陈国富一脸的似笑非笑。
陈澜拆开一个麻袋,拽出一块皮货用手抚摸着,“吴老三可是条恶狗,搞不好会死咬着咱们不放的,他是疯子!”
“那谁也不是属耗子的呀!他咬我我不怕,我怕他咬不死我,那我缓过劲儿来得咬死他。”说完,陈国富转过头来向邢东子发号施令,他并不想和汪麻子直接对话。对待工人这方面,有时候他的法子还没有邢东子多,也难怪底下人都叫这小子邢老炮。那眼睛一竖起来,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一声令下,工人们开始有秩序把麻袋往门外的马车上扛。汪麻子站在一旁监工,时不时地照着动作慢的家伙屁股上踹上一脚。挨踹的往往有宋老侃一个,他的偷懒技术虽然过硬,但绝逃不过邢东子的眼睛。邢东子一个眼神递过去,汪麻子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去递一脚,跟条会察言观色的猎狗没什么差别。
车刚装到一半,一个小伙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到邢东子就趴到他耳朵上细语了几句。邢东子听后眼睛一转,带着他直奔陈国富,一旁的汪麻子也想跟过去,被邢东子一个眼神撅了回去。
“掌柜的,可能出了点麻烦!”
陈国富正和陈澜聊得开心,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啥麻烦,啥麻烦今儿也不算事!”
“您七叔刚才去店里了,现在正往码头来呢,估计要堵咱们。”邢东子边说边捕捉着陈国富表情的变化,果然他脸上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甚至变成了一种茫然。
“这个老七,就知道坏事,我就知道那铺子没给他做油房他死不了心。”陈澜抱怨着,转过头看见陈国富的样子反倒觉得好笑,“怎么着,天不怕地不怕的陈大掌柜,还让你叔给难住了?”
陈国富抿了抿嘴,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他那哪儿是怕陈友仓啊,他怕的是身后的整个陈氏家族。“还真别说,外面来几头恶狼大不了我跟他们死拼,眨一下眼睛我都不是陈国富。可咱们那一大家子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老太太现在也不替我撑腰了,那些人尽是些鼠目寸光的,拎不清啊!”
“拎得清拎不清都得拎啊,得把老七拦路上,免得闹到码头上来节外生枝。”
陈澜算是说到陈国富心坎里来了,码头上的仓库一家挨着一家,吴老三的人到处都是,如果提前走漏了风声,必然会有不少麻烦。
陈友仓只比陈国富大十岁,是他最小的叔叔,两人平日里也最亲近。陈友仓年少时也是个不服管的,不愿意老老实实在家做生意,偏偏跑出去留洋。如今回国了,终于琢磨过味儿来了,放着祖宗留下的家业不要那不是傻子吗?陈友仓可不傻,虽然没什么大智慧,可有的是一肚子小聪明。很多时候陈国富还是很愿意和这位七叔亲近的,可陈友仓那个小家子气上来也是真让他难以忍受。
陈家大大小小现在也有六个分号了,道里的粮铺和新开的油房都由陈友仓管着,够意思了。
陈国富的爷爷那辈哥兄弟四个,陈国富的爷爷排老二。老大自幼便体弱多病,下生不到一年,当时的陈夫人就又怀上了老二,也就无法把心思全放在这一个孩子身上了。陈家当时的境况还不如今日,但也算是大户人家,找了郎中开了药,由奶妈每日伺候着。可就是这样,老大还是在七岁那年撒手人寰了。
老三生性软弱,不愿争斗,一心只读圣贤书。后来多次科举落榜,怀才不遇的打压下开始流连于戏园,基本上没着手过家里的生意。老四倒是生性机敏,原本当时陈家的家业是要交到四房手里的。可惜在一次运粮途中,老四坠马而亡,他的夫人当时已经怀有身孕,这个遗腹子就是陈友仓。后来,陈国富的爷爷理所应当地接管了家业,再加上陈老夫的助力,生意也算做得风生水起。而四房因为没有了男人,就剩下这对孤儿寡母,所以全家人都对他们母子多了一份照顾。所以当时年幼的陈友仓,受到过比陈国富的爹更多的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