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东和油房在道里开业后,生意一直不错,也难怪陈友仓惦记着在正阳街上开一家分号了。陈国富也不傻,傅家店这么大的市场怎么可能放弃?可事总要一件一件的做,谁一口都吃不出个胖子,眼下最赚钱的买卖还得是皮货。这道理陈国富想得明白,可陈友仓哪儿看得透,他现在一门心思就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
必须要在半路截住陈友仓,可派谁去呢?陈国富看了一圈最后还是盯上了邢东子,“就你吧,别人谁敢截我七叔。”
邢东子点点头,“那我把他绑哪儿去呀?”
“啧,谁让你绑了?你就不能动动脑子,凡事非得使蛮劲吗?”陈国富有点急。
邢东子却嬉皮笑脸起来,“东家您还不知道我吗?你让我劫谁都行,就一法子,一闷棍撂倒!”
“得了得了,”陈国富摆摆手,“你去也不太合适,一看就是我派去的。去问问汪麻子,手底下有没有机灵点的,最好我七叔没见过的。真是麻烦,半路杀出来个搅屎棍呢!”
陈澜大笑,“对对对,老七就是个搅屎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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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东子把话带给汪麻子,又擅自加了一条标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实在不行一闷棍撂倒”。
尽管陈国富总说他没脑子,可这就是邢东子做人的方式,简单粗暴势在必得。
汪麻子本想毛遂自荐的,可一听邢东子的那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就打了退堂鼓,何况自己也不是新人,拔了皮陈友仓认识他瓤。想了想他把六子和李赤诚叫到自己身旁。李赤诚是新人,虽说是个文弱书生但是还算有脑子,六子倒是来了有一年多了,人高马大的又有虎劲,只可惜头脑简单了点。
汪麻子把事情和二人一说,李赤诚倒是没说什么,六子先不干了,“不是我不想去,可我这老毛病又犯了,闹肚子呢!依我看,倒不如让宋家腾去吧,他机灵!”
“你小子是怕得罪七爷吧?”汪麻子一语中的。
“哪能啊?我肚子疼,真疼,不行不行,我得去茅房!”说着,六子装模作样地捂起肚子向茅厕的方向跑去。
汪麻子当然知道他在演戏,但转念一想,宋家腾也的确比他合适。
宋家腾也不含糊,一口应了下来,只是他要借陈国富他们来时坐的那台马车。汪麻子急了,“你要马车干嘛?”
宋家腾说:“我自有用处,放心吧,不会出乱子的。”
汪麻子没想到的是,陈国富听了宋家腾的要求想都没想就应下了,他倒是挺想看看这个几天前活捉自己的小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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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麻子带着宋家腾与李赤诚,驾着马车出发,从北七码头向正阳街的方向迎去。果不其然,没走出多远就见到了陈友仓。汪麻子把人指给他们,便一闪身跳下马车,他可不想在这时露面。
宋家腾朝汪麻子所指的人一看,那人也就三十多岁,偏分着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戴着副眼镜,身上穿着深棕色的貂皮大氅,下巴高高地扬起,带着富家子弟特有的傲气。他眼珠一转,快步迎了上去,“您是东和的陈七爷吧?”
陈友仓一愣,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也没想起这么个人来,“我是,咱们认识?”
宋家腾答道:“您不认识我,可小的认识您啊!我们两个是柳家的长工,少奶奶让我们来接货,可小的把地址弄丢了,找不到铺子了。这要是让少奶奶知道,还不剥了小的们的皮?”
“你们是陈澜家的?”陈友仓有些将信将疑,他又把目光投射在了李赤诚脸上,相比于宋家腾,这倒像个老实人。
李赤诚愣住了,直到宋家腾在他身后捏了他胳膊一下,才缓过神来,急忙点头,“是…我们家少奶奶的脾气……好像不大好,我们……我们不知道怎么回去交差呢!”
陈友仓这才松了口气,“你们家少奶奶的脾气啊,何止是不太好,那简直就是个……”母老虎三个字被他咽了下去,语气一转,“不过你们也别怕,今儿算你们走运,遇见我了不是?那铺子我刚好知道在哪儿,我带你们去!”
“真的?那太好了!”宋家腾边拍手,变向李赤城使了个眼色,想让他放机灵点。
“可是你们的货呢?”
宋家腾忙解释:“我们还没把货接过来呢,这不先去踩个点嘛。”
陈友仓眼珠子转了一圈,“货在哪儿呢?”
“就在城外,我们还没来得及提呢,这一会儿去晚了少奶奶又该怪罪了!”宋家腾故作害怕地说。
陈友仓一听就忍不住窃喜,他的小聪明劲儿又上来了,“这样吧,我跟你们先去提货,别把正事儿误了,你说怎么样?”
宋家腾当然高兴,可戏还得做足,于是他假装担心陈友仓太辛苦,顺便夸他是难得的好人。陈友仓以为自己得了便宜,所以赶紧卖乖,大家皆大欢喜。
就这样,陈友仓坐上了他们带来的马车,车帘子一撂,宋家腾终于忍不住会心地笑了。
旁边的李赤诚则一脸的不自在,宋家腾知道他又在暗自别扭上了。李赤诚什么都好,就是爱跟自己较劲。本想考取个功名报效朝廷,可大清朝突然灭了。辫子说剪就剪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不是背弃老祖宗吗?生不逢时也就罢了,如今又怀才不遇,所以必定愤世嫉俗。他顶看不上宋家腾油腔滑调胡说八道的劲儿,可宋家腾倒是对他印象不错,这种不平衡感在两个人中间树立起里一种特殊的引力。
马车被宋家腾驾得飞快,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出城,到时候把陈友仓随便往哪一扔。等这位七爷回去的时候,估计连开张的爆竹都放完了。只要开了张,就是陈家上下知道了一切,也都无力回天了。这些都是陈国富心里的小九九,当然宋家腾不知道,他只知道要尽量拖延时间。汪麻子说了,只要让陈友仓天黑前回不到正阳街上,就奖给他一张大帖。
他过去对钱财看得不重,可如今不同了,他要为他的桃北妹子做打算。
马车飞驰,颠得陈友仓有些头晕,他对帘子外的两人嚷嚷:“你们倒是慢点啊,我这骨头都要被你们颠散啦!”
车外宋家腾应道:“咱们这不急着赶路嘛,七爷您多担待,我尽量给您稳着点。”
稳什么呀,宋家腾和李赤诚心里明镜儿似的,越快出城这事越笃定。万一出城前让陈友仓发现了端倪,掉头回去把那批货堵在半路上,那这一通就全白忙活了。何况上面有话,实在不行一闷棍撂倒也不能让他坏了今天的事,否则大家全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这会儿,码头上的货已经装得差不多了,陈国富此刻喜形于色,甚至都快把下巴扬天上去了。他是个没尝过失败的人,刚接管家业的时候虽有着叔叔们的阻挠,但是有老太太庇护着,生意上又足够顺遂,这些年被人夸惯了年少有为。现在每当有人称赞他,甭管是恭维还是发自肺腑,陈国富都照单全收,他受得起这些。
都说交际上讲究个门当户对,大户人家的孩子结交的也必然多为显贵。陈家有钱有势,陈国富自幼也都和那些商家子弟玩儿得火热。那个时候都是孩子,看不出什么三六九等,都知道哪家的生意做得大些,哪家的少爷口气也就大些,孩子们之间的吹嘘与傲慢总是值得原谅的。如今,当年一起撒尿和泥的小伙伴们都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爷们,爷们和爷们之间可就有了本质上的差距。与陈国富一同长大的孩子里,有的成了贪酒好色胆大妄为的浪子,整日赌钱玩女人的更比比皆是。其余几个出息孩子,也都还跟着自家老爷子的屁股后面打下手而已,有几个能像他一样主持大局独当一面?
一个都没有!
所以,陈国富理所应当地认为,再给他十年,等那些老头子们都干不动了,小崽子们还没出息起来的时候,他会成为正阳街上,或者说整个傅家店最了不起的商人。
陈澜自然也是春风得意,赚钱这件事她从来不嫌多。柳之渤一年才能往家里拿几个钱啊,那些钱在她陈家大小姐的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所以一逮住这种好买卖,她自然不会放过。何况此次有陈国富顶着,她完全是空手套白狼,心里美极了。至于陈家的那些老古董们,她才不当回事,毕竟她此时已经是柳家的大少奶奶了,她的钱都是为柳家赚的。和陈家没了干系,谁要是挡住了她的财路,那她一定不会饶了对方!
两辆马车拉着货物从码头出发,因为之前拉人的马车被宋家腾借走,于是车夫去外面叫了两辆黄包车回来,拉着陈国富和陈澜,而随行的邢东子与另外一个伙计则坐在那两辆拉货的马车上。
一路上声势浩大,陈国富甚至让马车故意从吴老三的仓库前绕过去,嚣张气焰可见一斑。
两辆马车和这两台黄包车穿过北三道街便分道扬镳了,一辆跟着陈国富直奔正阳街,另一辆则跟着陈澜的黄包车,朝仁义巷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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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富抵达铺子之后,店里的伙计们一拥而出,不一会儿功夫,其中一车的麻袋就都卸下来搬进了店里。附近的店家们一看这家的货运来了,都围过来看热闹,关键大家都好奇着呢,眼瞅着都要开张了,牌匾硬是没按上。一问是做什么买卖的,店里的伙计们一概不知,哪有这样的啊,这条街上的老掌柜们做了几十年生意也没见过这号的呀!
陈国富从黄包车上一下来,就有几位掌柜围上去拱手寒暄,其中就有一位是挨着他这新铺子的古董店的赵掌柜。赵掌柜今年有四十多岁,大腹便便好像要把身上的蓝缎子棉褂撑破一般,他脸上常年挂着一副媚笑。陈国富之前和他没打过交道,但也早就听说他是个老好人,说话办事模棱两可绝不得罪任何人。听说他有个老婆,是个悍妇,当着外人面也时常对他拳打脚踢,可就是那样他也跟个孙子似的不敢言语半句。陈国富顶看不上这种没脾气的人,所以也懒得理他,倒是绕过赵掌柜和后面天义德金店的胡掌柜攀谈起来。
“老胡,我让你给我奶奶打的那副金镯子打好没有啊,这都大半个月了!”
胡掌柜一摆手,“你说你个急猴子,不是和你说了嘛,我们家最好的师傅回家奔丧了,得下个月才能回来呢!赶紧说说吧,你这店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陈国富故意装傻,其实心里得意着呢。
胡掌柜一撇嘴,“少跟我这儿装傻,你这牌匾迟迟不上,里面肯定有猫腻吧?”
“什么猫腻不猫腻的,我开一皮货店,牌匾今儿刚赶出来,马上就上上。“陈国富说到这时已绷不住笑了,因为他看见了胡掌柜诧异的眼神,这种出其不意的感觉令他感到一丝兴奋。
“真有你的!要知道,这傅家店的皮货可都让吴家垄断了,剩下的都是些散户。你看看你这铺子,又大又亮堂,这是摆明了要和吴家叫板啊!”胡掌柜笑言。
陈国富故意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这就是小打小闹,行了行了,我还忙着呢,回头来我府上咱俩喝几杯!”说着话他便急匆匆地朝店里走去,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赵掌柜一眼,这令赵掌柜有些悻悻的不自然。
邢东子已经吩咐伙计们把麻袋打开,一件件貂皮大氅和狐狸皮大氅被悬挂起来。门外的爆竹已经悬挂好了,陈国富亲自指挥两个伙计上牌匾。不一会儿,东和皮货栈五个大字就赫然出现在大家眼前。
牌匾挂好,梯子扯下来,另外两个伙计开始点鞭炮,一瞬间整条街的人都听见了震天般的响声。
可惜这热闹非凡、欢天喜地的爆竹声,陈友仓听不到,此刻的他已经坐在马车里打着盹,鼾声透过车帘扩散开来。宋家腾将马车套在城外不远的一棵大杨树上,拽着李赤诚返回城内。
李赤诚毕竟是个读书人,从没有害人之心,所以对宋家腾的做法并不十分赞同。“不然咱们还是在远处盯着吧,万一遭了土匪怎么办?”
宋家腾鼻子一哼,心想这厮果真是读书读傻了,哪个土匪会到城根底下来打劫的?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要回去交差了,你走是不走?”
李赤诚不说话,心里虽是忿忿的,但依旧紧随其后。
人的意志往往是薄弱的,尤其是这个年月,专属于文人的意志,何况是李赤诚这种混迹于温饱之间的文人的意志。思想可以特立独行,可行动上依旧要整齐划一,他憎恨随波逐流,却比任何人都先学会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