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差不多上齐了,和往年一样,正厅里摆了三桌。最中间的一桌最大,坐着老夫人、三房的当家人陈天佑以及他的二姨太、陈天佑的三个儿子儿媳、四房的夫人和她儿子陈友仓夫妇。第二桌与第一桌位置齐平,坐着陈柏康的两位姨太太以及小辈分的孩子们。最后还有张稍小些的桌,坐的是没回家或是压根无家可回的下人们,以及她们需要照顾的幼小的少爷小姐。
老夫人慈悲,逢年逢重大节日,都让下人们同吃同庆。
门口的爆竹一响,大家就知道是陈国富回来了。每当除夕,他都要亲自去码头和各个店面巡查一番,贴对子放爆竹的事儿,他也喜欢亲力亲为。最主要的是,每年的时间他都能控制得恰到好处,只要菜一上齐,他一准儿进家门。
“我就说,富子是属猫的,一闻见腥儿立马就回来了!”秀娘话音一落,众人哄笑。
玉宝正被刘妈抱着,一听这话小脑瓜儿一歪问道:“五叔,我娘教我背过十二生肖,没有猫啊!”
众人几乎捧腹。
陈国富从刘妈怀中抱过玉宝,坐到大哥陈国章身边,嘴上不肯放过刚刚调笑过自己的秀娘,于是装模作样地对玉宝说:“现在不兴十二生肖了,只兴十四生肖!”
“怎么多了两个了?”玉宝一脸认真。
“多了猫,还多了狐狸呢,小玉宝,你知道狐狸什么样吗?”
玉宝摇头,陈国富解释:“狐狸就是特别特别精,又特别厉害的女人,你猜咱们家谁属狐狸啊?”
“大叔奶!”玉宝几乎脱口而出。
大家哄笑,秀娘气得直拍桌:“好你个富子,连我都敢耍弄是不是?”
陈国富也忍不住笑,一边又和秀娘摆手否认,“大婶子冤枉啊,我哪里敢耍弄您啊,这可是小玉宝说的,你可不能跟小毛孩一般见识吧?”
秀娘也是开得起玩笑,骂了陈国富两句便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人都到齐,首先是老夫人讲话,她站起身将倒满的酒盅举起,“我陈家自建立来哈尔滨以来,不靠天不靠地就靠一把子气力,可咱的买卖是粮食,是粮食又免不了靠天靠地。现如今,陈家成了傅家店响当当的家族,东和商号也越做越大。现在,陈家儿女与我同敬天敬地敬陈家列祖列宗!”
众人起身,齐呼:“敬天敬地敬列祖列宗!”语毕,将酒撒在地上。
酒洒地面,预示着年夜饭正式开始了。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说的大都是吉祥话,陈国富作为东和现在的当家人,免不了被敬酒,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推杯换盏喝了几轮下来,陈国富彻底晕了。
见他脸色泛红,陈友仓受老夫人之托端着酒杯凑了上去,“来来来,富子,陪七叔喝上一杯!”
陈国富点头,他本来也想和陈友仓就上次的事道个歉,“七叔,我敬你,我的手下没轻没重,你别跟我计较!”
陈友仓摇头,“不提了不提了,咱只管发财,别的事儿都不提!”
两人一饮而尽。
放下杯,陈友仓开始了他的任务,“富子,你从小跟七叔关系最好,你爹忙着号上的事,平时不都是我带着你玩儿的吗?”见陈国富点头,陈友仓松了口气,继续忆往昔:“你说说你那时候,才那么点小个子,就一肚子的鬼心眼,现在也是!那时候我身边的那些朋友,谁见了我都说‘你看啊,陈友仓又把那个跟屁虫小五子带来了’。那时候我叫你五子,我现在得叫你富子,为什么呢,因为你现在是东和的大掌柜了!你长大了,有啥心事儿也不爱和七叔说了……”
陈国富本来还因为陈友仓的这些话而有些激动,可是越听就越觉得他话里有话,直到听到这里,他终于收回了笑容,“不是七叔,你现在也可以叫我五子,你爱怎么叫怎么叫,都是奶奶她非让你们叫我大名。其实,在我心里,我永远就是那个小五子!”
陈友仓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陈国富继续说道:“七叔,我刚才不是跟你道歉了嘛,上次的事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实在是没办法……”
这回轮到陈友仓迷糊了,他斩断了侄子的自白,“你说什么呢,七叔说的不是这事。”
“不是这事,我没别的事瞒你啊?”
“好,既然你说你什么事都不瞒我,那我问问你,究竟为什么不肯讨老婆?”
陈国富恍然大悟,敢情儿绕了个大弯子,在这等着他呢。他用余光扫了下主桌,果然透过背对着自己的二叔二婶脑袋的缝隙,一下子捕捉到老夫人敏锐的目光。此刻的老夫人虽然用筷子夹着菜,同时在和身旁的四叔奶聊着什么,可眼睛却好像豹子盯着猎物似的死死的盯着陈友仓,这令他不由得有些心慌。
陈国富倒下了,任陈友仓如何推他都不省人事,只是嘴里嘀咕着几句听不清楚的醉话。陈友仓无可奈何地回去,他愧对老夫人的信任,他无法交差。
“算了,大过年的,就别逼小五啦!”说话的是陈友仓的娘。当初四房太太里,老夫人与四奶奶最为交好,她大四奶奶三岁,所以平日里都唤她“四妹”。这种叫法论起来其实并不合规矩,单纯是她们私下里叫的,可见老夫人早把她当成了自己妹妹。当初老四英年早逝,留下了只过门不到两年的媳妇和还未出生的孩子,这些年来,四奶奶够苦的。四奶奶年轻,老爷在世的时候曾劝她再嫁,可她不肯,这一辈子都守在了陈家,守在了唯一的儿子陈友仓身旁。四奶奶也是读了很多书的大家闺秀,明事理也有头脑,可她从来不参与陈家生意上的事,一辈子与世无争。所以老夫人也是打心底里护着自己这个苦命的妹妹,护着她的方式就是尽量帮陈友仓安排好的差事。
但是这次,老夫人可听不进心地善良的四妹子的劝了,她再不逼陈国富一把,恐怕他明年也不会给自己娶个孙媳妇回来。她站起身朝陈国富走去,陈国富趴在桌上,可耳朵却清楚地听到奶奶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心不由得又提了上来。
老夫人抬起拐杖,对着陈国富的脚面狠狠地杵了下去,尽管隔着厚厚的棉鞋,陈国富仍然疼得一抖,但最后还是决定咬着牙继续装睡。老夫人对自己这孙子再了解不过了,他能睡着才见了鬼呢,“来人,把少爷抬进屋里,今儿个就给他和迎儿圆房!”
“啊?”陈国富和迎儿异口同声惊呼。
当陈国富看见老夫人那双炯炯的目光时,他就明白自己上当了,可惜为时已晚。倒是迎儿依旧没明白这是怎样一回事,脸蛋红得像傍晚的落霞,羞得不敢抬起头来。
秀娘把这热闹看在眼里,站起身扭着腰过来,“嗨哟,还说咱们富子不解风情,你们瞧瞧,刚刚还醉得不省人事呢,这会儿一听见要圆房了,猴急着呢!”
陈柏康也不顾自己身为人叔,带头起哄拍着巴掌,“你们还真别说,咱们府里头啊,还顶属迎儿长得俊俏呢,五子娶来倒是一点也不亏呢!”
话音刚落,迎儿便捂着脸跑出去了,众人见状更是忍不住笑了。一边的陈国富脸上挂不住,干咳了两声对着陈柏康嚷嚷:“为老不尊呢,六叔!人家迎儿…人家…那个大姑娘家家的,你们这…这话不敢乱说的!”
陈国富自小便有个毛病,只要一紧张,便会忍不住结巴。老夫人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陈国富小的时候,他爹陈柏硕喜欢考他背《论语》,可偏偏他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读书。陈柏硕为人不苟言笑,对待儿子更是极其严厉,每次陈国富背不下来都要被罚跪祠堂和打手板。于是,但凡陈柏硕抽查,陈国富便紧张得要命,越是紧张就越是结巴,越是结巴陈柏硕越着急。久而久之,大家只要见到陈国富结巴,便知道是陈柏硕要检查他读书是否用心了。
那天饭桌上,老夫人没有再提帮陈国富说媒的事,她把孙子的结巴看在眼里,甚至从中读出了几分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