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腾的年,是在仓库里度过的。一只烧鹅,几根红肠,一盘酱骨和五只猪蹄,最后配上一瓶老酒。这就是他、李赤诚和三钉子的年夜饭。
肉和酒都是陈国富过来仓库贴对子时送来的,每年过年都要留下两到三个人看管仓库,不回家的工人可以有红包拿。
虽说有红包,可毕竟是大年夜,举家团圆的日子,三个小伙子坐在屋子里不由得有些忧伤。宋家腾爹娘早逝,还有个姐姐也已经远嫁,说来说去也是无家可回了。可他没想到的是,这已经是三钉子第三次不回家过年了。
“你家不是离哈尔滨很近吗,咋也不回去?”宋家腾问。
三钉子放下手里的酒,眼圈竟不由得有些泛红,但表情却格外的生冷,“我爹死得早,我奶奶为了帮我三叔讨老婆,把我娘卖给我了村里的木匠当媳妇。我娘虽然不愿意,后来想着木匠有手艺,就能养活我不让我挨饿。那木匠平时倒还好,可喝了酒就打人,不只打我还打我娘。后来我娘跪在他面前,求他别打我,要打就打她。后来木匠真的就不打我了,可是,他一生气就把我关在他做的棺材里,一关就是一整夜。然后…然后我在棺材里哭,我娘在棺材外头哭。”说到这,一行清泪顺着三钉子的脸颊滑下来,他用袖子一抹,继续讲述:“大前年,也是过年,就是除夕夜里,他又喝了很多酒。他让我陪他喝,我不肯,他给了我一巴掌,又把我关进了棺材。他还说,第二天要埋了我,让我去陪我那死鬼爹。”
“然后呢,你不会真让他埋了吧?”一直沉默的李赤诚居然在此刻开了口,或许文人都喜欢听苦命人的故事吧,宋家腾在心里暗想。
三钉子冷笑,“我当时觉得,像那样活着,每天看着他打我妈,还不如就直接被他活埋了呢!后来夜里,我娘趁他睡熟把我放了出来,给了点钱让我离开村子,走得越远越好。”
“然后你就来了哈尔滨,到了东和?”
三钉子点点头,“不过听我娘说,这两年我妹大了点,他基本上不会打我娘了,怕自己的闺女记恨自己。所以我现在拼命攒钱,除了偶尔寄些回去,剩下的都攒着,就等着明年过年之前,一定要攒够钱把我娘和我妹接过来。到时候,去他娘的多大的红包,就是给老子十块大洋,老子都不在外面过年了!”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三钉子松了一口气,大吼了一声“痛快”,然后举杯痛饮。宋家腾则转过头问李赤诚,“你咋也不回家,不会也是跑出来的吧?”
“我没家!”他答得干脆。
“没家?没家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三钉子话一出,就觉得不该这样口无遮拦,好在李赤诚并没在意。
“都死了,亲戚见我只会读书,不肯容我。”他说得依旧轻描淡写,比起三钉子的悲伤,他讲的就好像别人的故事。
宋家腾伸出手,拍了拍身旁两人的肩膀,“今儿过年,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咱就只管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来,干!”
一边喝着,宋家腾不由得望向窗外,今晚的月亮真圆啊。这是他离开家乡以后的第一个年,在很多年之后,他依旧能想起那晚的情景。喝的每一口酒,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烙印烙在了他心里。
还有他当时心里惦念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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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无年节,小桃北正跟着喜灵在大户人家唱年会,她很刻苦嗓子又好,登台的反响很不错。如今,她和喜灵一样,成了无家可归的人,站在台上看着那些亲人间亲密的场景,不由得心酸起来。
年会结束后,老爷太太们给的赏钱都不少,小桃北偷偷将一半赏钱塞进喜灵的行头包里。其实来到同乐舞台不久,她就发现喜灵并不喜欢她。虽然小桃北年龄不大,可毕竟抛头露面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经渗入骨缝里。
喜灵一挑眉,抬眼盯着笑眯眯的小桃北,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拿回去吧,咱们同乐不比你们之前的小巷子,在这儿凭本事吃饭,可不兴你这个!”
小桃北有些尴尬,但依然陪着笑,“喜儿姐教训得是,可我只是想着过年了,讨个吉利。”
“讨吉利的话,今天来了这么多师兄师姐,你讨得过来吗?”
“可是,喜儿姐平日里最照顾我啊!”
“呵,我可没有照顾过你!”喜灵冷笑。
小桃北哑然,望了望已经离去的喜灵,默默地收起了被丢在桌面上的赏钱。身旁的师兄师姐们也都看在眼里,喜灵摆明了要她难堪。小桃北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就得罪了这位同乐舞台的大红人。
走出院邸,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她抬头望了望当空的圆月,知道除夕夜已经过去了,心里不由得又加深了一重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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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年秋,沙俄开始扩大江北的火磨厂和肉联厂,大范围内全市招工。正值秋收,不少壮年男子拒绝外出务工,很多民资企业开始紧急缺工,其中当然也包括东和商号。
陈国富在总号里急得跺脚,眼看要到收粮季节,再这样下去恐怕屯粮要出现问题。这时正巧外出招工的陈国兴回来,一进屋就撞上陈国富正在发货。
陈国兴是三房陈柏安的儿子,生性懒惰又爱偷奸耍滑,平日里没少被陈国富收拾。此次陈国富其实早料到工人会不好招,所以提前两个月便让弟弟去贴招工启事,可陈国兴自作主张将事情拖了下来,不想却捅了大娄子。
“工人呢?”陈国富瞪着眼。
陈国兴一瞬间就怂了,忙摇着头解释:“五哥您听我说,这外面的工人都让俄国人给抢走了,我实在是……”话没说完,一双鞋迎面飞来,鞋底子正中陈国兴眉心,疼得他直哎呦。
“你实在什么你实在?你个小兔崽子还有脸说,我五月份的时候就让你出去招工,提前招提前招,人呢?你给我招到哪儿去了?”
“我不是想着提前招来,得提前付两个月工钱吗?咱们凭什么白养那帮人两个月啊?我这也是想给东和省钱啊,五哥!”
“你别叫我五哥!”陈国富喊道,“我真是纳了闷了,陈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长脑袋的傻子!年后俄国人建了那么多间仓库和工厂,你就不想想哪个工厂不需要工人,这工人从哪儿来?哈尔滨的短工每年就那么多,谁先下手就是谁的!你为了省两个月的工钱,现在想招一个人得花三倍的价钱你都招不到!”
说着话,陈国富又来劲了,站起身又要去揍陈国兴,结果人家反应快一闪身,陈国富却因为少了只鞋单脚着地差点摔倒,幸亏被秀娘一把扶住。
“行了行了,他还是个孩子嘛!”秀娘劝慰道。
陈国富被扶着坐下,眼睛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孩子个屁孩子!大娘啊,你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是东和的大掌柜了,都开始带着大家开分号了。我要像他这么熊,陈家早败了!”
秀娘点点头,转过头开始帮着训斥不争气的侄子,“国兴你也是,你五哥告诉你的话还能有错啊,你照做就是了!还不快跟你五哥认个错!”说着,她冲陈国兴使了个眼色,陈国兴心领神会,立刻开始认错。
这边正道歉呢,邢东子快步走进来,刚一进屋差点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他踉跄了两步,站稳脚跟低下头,才发现是一双鞋,而且还是陈国富的鞋。他把鞋拾起,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情形,基本上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于是走到陈国富面前,笑着把鞋递过去,“您这儿练功呢,掌柜的?”
陈国富夺过鞋,紧接着给了他一脚,动作一气呵成。“少在这儿气我,你那边怎么样了?”
“跟您料想得一样,全市的散工短工都已经被俄国工厂招走了,各家都只用长工顶着呢,没辙!”
“乡下呢,乡下去了吗?”
邢东子拿过陈国富的水杯猛灌了一口,“被几家大商号抢先一步,临近的几个村子都找了,一个闲人都不剩了。”
陈国兴插嘴:“抢先一步?你出高价啊,这时候再高的价也得上啊!”
“你得了你!”陈国富一脸嫌弃,“邢东子的办事能力比你强百套,就你那两下子吧,消停眯着得了!”
陈国兴被怼回来,不服气地咬了咬牙,却也敢怒不敢言。他心知肚明,这个邢东子仗着有陈国富护着,平日里脑袋都快扬到天上了,从来就没把他这个小少爷当回事过。就看他刚才居然敢直接拿陈国富的水杯喝水,这哪有个下人的样子,这是谁教的规矩?可这些话,他也都只敢在心里想想,就算说,也只能私下里和身边的人抱怨几句。
陈国富听了邢东子的话并没有多几分失望,这些其实他已经在预料之中,从得知陈国兴并没有提前招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将是他接管陈家以来,面临的最大挑战,可奶奶说过,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他决定去码头一趟,问问那些长工认不认识一些同乡,可以来帮忙的,他愿意出大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