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午的,汪麻子正在仓库里打盹,被陈国富逮了个正着。他抬腿就是一脚,吓得汪麻子直接从麻袋上跳下来,刚要开骂,发现是东家,立刻换做了一张媚笑的脸。邢东子也算开了眼,今天总算见识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掌柜的,您怎么来了?”
“呵,我不来哪能知道你汪麻子怎么偷懒的!”
“掌柜的冤枉,我们昨天连夜把黄豆进库,大家伙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陈国富恍然大悟,有些感激地拍了拍汪麻子肩膀,“辛苦了,带我去看看大家伙。”
工人们七扭八歪地都靠在麻袋上休息,应该是刚刚吃过午饭,几个没睡着的看见陈国富来了,想爬起来,陈国富伸出手示意他们别动。他就这样,拎了袋黄豆坐上去,静静地看着手下的伙计们。大概半小时,工人们陆续醒来,看见他都是一愣,甚至还带着半分紧张。不过见他并没有发火,才渐渐放松了下来,陈国富对于他们来说,脾气并没那么好。
陈国富道明来意,现在工人紧缺的情况极其严重,即使他不说,大家也都听见了风吹草动。或许,这些人中,就有人已经开始动了要换东家的心思,陈国富暗暗地想。
“掌柜的,我们村离哈尔滨太近了,同乡都被老毛子挖得差不多了。不怕您知道,前几天还有人过来劝我离开东和呢。”一个老工人话音刚落,旁边不少人就跟着点头,可见大家都遇见了类似的情况。
“哦?那你怎么没考虑考虑?俄国人给的工钱可是我这的三倍,不少家的长工都被挖走了!”这里任何人走,他都不会挽留,他不会挽留任何一个另谋出路的人。
“哪能啊东家,我都在东和七八年了,您掌管东和那年收了我。这么多年来,大家都明白,别看陈掌柜脾气不好,可只有您真正把我们这些苦哈哈当人看。放着人不当,我们咋能为了几个臭钱,去给老毛子当狗呢?”
工人们笑着点头,陈国富欣慰极了,甚至觉得到感动。他已经在心底里做好了打算,等到难关一过,立刻给大家涨工钱。老毛子能给中国人的,中国人更能给!
“六子,你们村儿不是劳力多吗?”汪麻子问。
“多个六啊,之前是多,可是现在都让别的几个大商铺先一步抢走了。说实话,咱们东和下手晚了!”
“是不是都招不到人了?”
所有工人都在摇头,陈国富扫了一圈,发现只有一个人正死死地盯着他,就是当初和他不打不相识的宋家腾。这令他来了兴致,他忽然想起去年这小子困住陈友仓的事,看样子倒是个机灵鬼。“你有办法?”
“倒是有一个,就是去我老家招工。”
“什么,我没听错吧?哈哈哈哈…”邢东子故意发出非常夸张的笑声,“见过没长脑袋的,没见过你这么缺心眼的!你家哪的啊,长春,你是要我们千里迢迢去长春招工回来?“
宋家腾不语。
陈国富却没有跟着大家一同哄笑,他认真地看着宋家腾,发现没能从他脸上找出玩笑的痕迹。他抬手示意工人们安静,然后用下巴指了指宋家腾,“他们都在笑话你呢,你生气不?”
宋家腾摇头。
“为啥,脾气这么好?”
“不是,因为他们没办法,可我有办法。他们笑够就停下了,可你得用我的办法!”
陈国富一愣,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见过谁敢如此狂妄的跟自己说话。都说陈国富傲,没想到这小小长工里面,居然出了个更加狂妄的小子。宋家腾震惊陈国富的同时,当然也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都觉得他是疯了。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也没有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
汪麻子慌了神,生怕手下激怒了陈国富,忙上去训斥宋家腾:“去去去,别跟这儿添乱,异想天开!”
陈国富却并不领情,他一把将挡在前面的汪麻子推开,两步走到宋家腾面前,一脸严肃,“好啊,那你就说说,说得有道理我奖你。要是信口胡说,左右东和现在确实缺人,可也不差再少你一个啦!”
一听这话,宋老侃先急了,心说侄子还是个半大小子,头脑简单着呢。虽说现在老毛子都在招人,可那毕竟不是中国人,指不定会不会一肚子坏水呢。于是从后面偷偷拉宋家腾衣口,小声说:“别胡说,再胡说咱爷俩都得卷铺盖走人!”
“我没胡说!”宋家腾有些急,“现在整个码头都在招工,有的翻了两倍工钱,有的甚至更高。别说哈尔滨的,就是周围所有的乡镇,早都被别人翻了个底朝天了!别看长春远,可是我们那儿前几年灾荒闹得厉害,大家都穷怕了。咱们现在去招工,价钱不用提高,只要对他们宣称招长工,人一准儿跟着来。”
“可是,咱们用不了那么多长工啊!”三钉子说。
“现在工人短缺,很多大户的长工都被挖走了。把人招来,我们先解决了燃眉之急,等到秋收一过,肉联厂、皮货仓库和火磨厂依旧需要大量的工人。到时候,我们把多余的工人转出去,我们从中间抽取工人的介绍费,这样一来提前垫付的工钱全能收回来不说,还会赚不少钱呢!”
宋家腾的表述彻底震撼住了陈国富,以及一直瞧不上他的邢东子。他们都没有想到,眼前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对于生意居然有这样敏锐的头脑。这一点上,是邢东子所不及的。所以,这也平添了一份,邢东子对他的好感。
即日起程,邢东子带着宋老侃和宋家腾出发。
此次回长春和当初从长春出来截然不同,宋老侃叔侄俩感受颇深。去年,他们是边搭马车边走路,一路上风餐露宿逃荒而来的。可这一次,他们是回去招工的,有饭吃有钱拿不说,坐的还是火车。
他们叔侄都是第一次坐火车,别说坐,过去他们连火车是个啥样子都没见过。以前倒是听村里有见识的人说过,就说那火车像条大龙一样,轰隆隆地叫,跑得比飞的还快。
买完车票,邢东子从包里掏出个硕大的列巴,扯下了三块,把其中两块递给宋老侃叔侄。宋老侃笑呵呵地接过列巴,心想着出来还真好,自己还没吃过这洋玩意儿呢。可是想到一会儿要去骑的“大龙”,他心里有免不了有些哆嗦,于是开口向邢东子打听:“邢爷,听说这火车大得很,那它平时吃啥哩?”
邢东子喝了口水,把嘴里的列巴咽下去,解释说:“喝水,这水到它肚子里就变成气儿了,就跟咱平时蒸馒头似的,蹭一下子冒气儿!”说着,他还用手做了个气息升腾的动作,“一冒气儿,就跑了!”
宋老侃闻言瞪大双眼,“啥,那么大条龙,光喝水就行?我的个乖乖,还真是龙王爷爱戏水呀!”
“啥龙不龙的,这叫火车,是洋玩意儿!”邢东子瞪了宋老侃一眼,宋老侃只得悻悻闭嘴了。其实,这些也都是上次去满洲里的时候陈国富告诉他的,他拿出来现学现卖,要不然他哪懂什么火车吃啥的问题。
邢东子一边吃着列巴,一边斜着眼看一旁的宋家腾,这小子一句话不说,只管着四处看热闹,这反倒激起了他的好奇。
他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根红肠,掰下一大半递过去,宋家腾狐疑地看着他,没有做出接的动作。
“不吃啊?不吃算了!”说着,他便把手往回收。可还没等收回去,手里那大半截红肠就被宋家腾抢了去,“谁说不吃了,不吃白不吃!”
吃饱喝足,时间便到了,邢东子走在最前面,宋老侃叔侄紧随其后。
宋家腾见到火车时楞了一下,这和他所想的一点不一样,最起码画上的龙不是这般模样。三人上了车,邢东子像个主事的老爷一样,吩咐他们两人把行李放在架子上。
宋老侃叔侄坐在一起,邢东子坐在他们对面,不一会儿一位妇人领着小女儿坐在了他身边。妇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模样还算俊俏,从穿着打扮上看,应该不是什么穷苦人家出身。她性格很是爽朗,一坐下来就笑着扯开话匣子,“大兄弟,你们是哈尔滨的?”
邢东子冷脸点了点头。
妇人笑了,“几位大兄弟是做买卖的吧?我打眼一瞅你们就不是一般人,指定是做大事儿的,走不了眼!哎,我婆家本来也是做买卖的,可是俺们那嘎哒这两年闹灾,可不比你们哈尔滨一个个都富得流油。”
见几人不答话,妇人自觉无趣,便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给怀里的孩子。那丫头也就十几岁模样,长得比她娘还俊俏,一双大眼睛叽里咕噜地转个不停。邢东子虽然办事能力强,可谁都知道他是个实诚人,平日里最怕那样鬼精的眼神,偏偏现在就有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他,还是来自一个孩子。那眼神盯得他浑身不自在,偏偏对面的宋家腾见状憋不住笑,气得他干瞪眼。
宋家腾指了指对面的邢东子,问:“丫头,你总盯着他看干啥?”
“因为他像绺子!”小丫头的声音清脆洪亮,几乎穿透了大半个车厢,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停下了手中动作,谨慎地看了过来。邢东子慌了,他对着小丫头指着自己的鼻子,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那丫头的娘连忙对着周围摆手,“不是的不是的,俺兄弟咋会是绺子哩?小孩子胡说,满嘴跑大车满嘴跑大车!”
那丫头仰起头,仍旧死盯着邢东子,一脸的倔强,“我没瞎扯,他就是像绺子,就是像!”
啪,妇人这一巴掌始料未及,刚刚还在看热闹的宋家腾和宋老侃齐刷刷地僵直了身体。周围更有人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好像那火辣辣地一巴掌是打在自己脸上的。邢东子觉得尴尬,他想伸手去安慰那脸颊通红的丫头,但手掌停在半空中却又收了回来。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肠递了过去,“吃吧,香着呢!”
小丫头不接,眼泪在眼圈里打了个转,最后硬生生被收了回去,那样子倔着呢!
妇人或许也在为刚刚那一巴掌后悔,她把女儿朝自己的怀里拉了一拉,声音略有些颤抖,“对不住大兄弟,我这闺女让绺子吓怕了,现在见了谁都觉得像绺子,你可别怪罪!”
邢东子也觉得不好意思,“啥对住对不住的,一个小丫头。对了大姐,现在长春绺子闹得凶吗?”
“可不咋的,长白山那儿的山头都让绺子占尽了,烧杀掳掠的!要说年景好的时候,那些大寨子的绺子还真就不祸害咱老百姓,可现在到处都是挨饿的。越穷人越刁,俺家小叔子三年前就让绺子的人给杀了,也难怪我家红缨怕了。”
“红缨?你叫红缨?”
“嗯呢,俺就叫李红缨!”
那一路,不断有人就着这个话茬说着长白山一带闹土匪的事儿,邢东子听得热闹,宋家腾却是半句都听不进去。
宋家腾自小就跟着爷爷长大,后来爷爷死了就跟着二叔,他记忆里没有爹娘的样子,却听了不少关于他们的闲话。
宋家腾的舅舅是村里的族长,年年都把运皇粮的活交给他爹娘。所以去年大清朝灭了的时候,宋家腾还念叨着,若是皇帝早被推翻几年,或许他爹娘就不会死了。但这话被宋老侃压了下去,他说:“可不敢瞎说,要是传出去要被满门抄斩的。”可哪里还有满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