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近寻了个包子铺，邢东子带着几人走进去。出行前陈国富就交代过，此行对东和事关重大，既然是事关重大就不得拘泥小节。所谓不拘小节，便是别省钱，别住陋室，别亏肚子。
刚一坐下，妇人便搂着李红缨面露难色起来，先是声音凄楚地述说自己夫家生意败落，后又说起自己因只生了个丫头而受尽冷眼，夫家一心想娶小恨不得逼走她们母子这些与外人毫无关系的家事。总之，她和女儿虽算不上穷途末路，但也是前途未卜，所以这包子断然是吃不起了的。为能与他们同路，又不干坐在这里尽显难堪，她们可以去门外等着。而她口袋里尚有半张薄饼，让女儿果腹即可，自己是苦过来饿过来惯了的，饿几顿不要紧的。
妇人说得凄楚无奈，李红缨脸上的表情更是漠然得令人心疼，邢东子的恻隐之心再次泛滥：“你们娘俩只管安心坐下来吃，我们三个大老爷们，还差带出来你们两张嘴吗？”
“就是的，大妹子也不容易，别外道了！”宋老侃附和着。
饭菜很快上齐，三屉灌汤包，绿豆米粥，一碟醋溜萝卜丝和几个茶叶蛋。简单却量足，五个人满意地饱餐了一顿。
妇人胃口还算大，可孩子却只喝了一碗粥吃了一个包子就匆匆擦净了嘴巴，宋家腾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一颗饱受饥饿的胃面对食物应该表现出来的优雅。他是挨过饿的人，所以知道一个孩子面对饥饿的常态，可李红缨显然不像，包括她捧着书时脸上的傲慢，都不像苦日子里爬过来的孩子。宋家腾心里有疑惑，他开始观察眼前那对母女，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人一吃饱，身子便温暖许多，邢东子付了饭钱，转过身催促大家赶路：“咱得抓紧了，再不走天黑前赶不回去了。”
“啥，你们今天就要回去？啧啧，”妇人嘴巴一撇，边走边感叹：“我就说我眼睛毒着呢，一看你们就不是简简单单来探亲的，瞅瞅你们着急忙慌的样子！”
邢东子挺了挺腰板，“大姐，真不是我存心瞒着你，我们也是帮东家跑腿的罢了。不过还真想要跟你打听，都说今年收成好了，是不是劳力们都回来了？”
“可不是嘛，今年还真是风调雨顺，没想到大清皇帝一下台，灾祸就都除了，谁说这不是天意呢？可是……”妇人叹了口气，“可人回来了管个屁用啊，最难熬的时候很多人把祖宗的田产都变卖给大户了，现在回来也只能是给人做苦工。变卖祖宗基业，这可是到了阴曹地府里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事，可人饿急了还不就是犯糊涂吗？”
宋老侃老脸一红，故意把头扭向一边。
变卖祖产的确是丢人显眼的事。当初一是饿红了眼，二是他这条老光棍看上了村下坡的胖妮儿。
胖妮儿虽说丰腴了些，可那脸蛋却是细皮嫩肉的，一笑两个深邃的酒窝，甜得宋老侃牙都要酥了。胖妮儿早先是许过了人家的，也是他们村的，是赵家的三儿子。这赵三身材高大健硕，皮肤黝黑，夏日站在稻田里，透过汗衫就能一眼瞥见他闪闪发亮的腱子肉。可是赵三后来征兵去了县衙，再后来说是又去了更远的兵营，只给家里送回了家书，第一件事就要退了和胖妮儿的亲事。胖妮儿爹娘必然不干，去赵家连哭带号的闹了小半个月，赵家自觉理亏，可那缺德的儿子又不见影。
赵家也是本分人家，于是请族长出面，帮着想个万全的法子。
族长王北望一脸正义凛然的问胖妮儿，是不是一定要嫁进赵家，若是她铁了心，自己一定帮她主持这个公道。
这当然是合了胖妮儿爹娘的意，被退婚的闺女别说没脸见人，就是再嫁也要大打折扣了。可胖妮儿偏偏不依，她心知赵三是铁了心要悔了这门婚事，没准已经在外面有了相好了。既然如此，强硬地嫁入赵家，空顶着个赵三媳妇的名头守活寡也是受罪，倒不如将来再另寻心仪的人家。
于是，胖妮儿不顾爹娘反对，同意解除婚约。族长也没亏待胖妮儿，将赵家的两亩坡田划给了她，算是赔礼。
此后也有些人家去提亲，可都不如赵三的条件好。胖妮儿爹娘本想着，差不多就让女儿出阁，毕竟那两亩坡田也可以算在女儿给家里挣的聘礼上。可不想胖妮儿却横挑竖捡的，哪个都瞧不上，最后放话：“娶过媳妇死过媳妇的不嫁，年纪大自己十岁以上的不嫁，出不起她聘礼的一概不嫁。”胖妮儿要求的聘礼是五石棉花五石麦子，高昂得令群里人咂舌，大家都在哄传她想钱想疯了，也不看看自己都是被退婚回来的货了。这个规格的聘礼，就算是没有这些杂乱事的姑娘家，也得极其出色才要得上呢！
胖妮儿爹娘也为此大为恼火，可如何也拗不过这死心眼的闺女，最后索性随她去了。
就这样，胖妮儿的婚事就一再耽搁下来，最后成了村里的老姑娘。
宋老侃回村后，就和胖妮儿搭个在了一起。
他在城里做活计的所见所闻，回到村上竟也成了见识，虎得胖妮儿一愣一愣的。胖妮儿时常就用崇拜的眼神望着她的老侃哥，把这年纪一把还没成过婚的老光棍痒得抓心挠肝的。可到了临门一脚了，宋老侃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他的胖妮儿妹妹虽然嘴上说着想嫁他，可对于聘礼的门槛却是一丝一毫都不肯降下来。宋老侃自幼便鲜有下田，所以才跑进城里做伙计，又赶上时令不好全年大旱，这几亩田地在他手里形同虚设，几乎全部荒废下来。眼见着胖妮儿崇拜的目光渐渐灰暗下来，宋老侃便下了一个决心——卖地。
虽说灾年田地不值钱，可换回这些聘礼还是够的，还能有些余粮供他们度日。当时村里的不少老人出来阻拦，且不说什么愧对祖宗的事，就说这田地全卖了，以后指什么生技呢？灾年总有过去的时候，可日子要一直过，庄稼人不就指着庄稼活吗，哪能坐吃山空呢？可当时的宋老侃已经被胖妮儿迷得五迷三道，任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一心只想着先把聘礼送过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人一有了念想往往都会眩晕，眩晕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晕的时候对家却清醒着呢。胖妮儿再一次呈现出她过人的理智，这边宋老侃刚联系好买主，那边就传出了胖妮儿定亲的消息。多年的坚持果然没有负她，邻村的一个酒贩瞧上了她。那酒贩原本身体孱弱，算命先生说活不过三十，他心善便不想害了哪家姑娘。没想到而立一过，非但没去见阎王，身子骨反倒精神起来，于是才开始考虑起自己的婚事。托人打听到了胖妮儿，一计算年纪刚好大她八岁，那聘礼于他而言也非难事，便一口应了下来。
村里人都开始为宋老侃惋惜，也有人庆幸他不必为此变卖祖产，也不失为天意。没想到，尽管胖妮儿已经嫁人，宋老侃卖地的心思却没有变。
于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找了几位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做中间人，他便把这地转手了。刚开始，村里人还会说些难听的话，可紧接着村里又闹起了瘟疫，又是饥荒又是病害的双重打压下，越来越多的人为了生存开始变卖土地。宋老侃作为第一个卖地的人，没有理由再接受更多的责难，于是那小小的羞愧转瞬即逝。直到今天，李红缨的娘提起这话茬，他的愧色才再度浮上脸庞。
与那愧色相映的，便是他脑海中那个丰腴的身姿，不知胖妮儿现在过得可还好吗？
邢东子在集市边的客栈租了匹马车，客栈掌柜提的押金不低，毕竟他们是外乡人。他想都没想就应下了，一方面是爽快的性格能从掌柜那儿换得一匹脚力稍好的，另一方面他听信了妇人口中关于土匪的流言，于是便不再放心把大笔钱财全放在身上了。
妇人与李红缨坐在马车里，邢东子赶车，宋老侃叔侄在路上走。可没走几步，宋老侃就龇牙咧嘴地步履缓慢起来，他的腿疾又犯了。
无奈，邢东子让他来赶车，自己跳下来与宋家腾同走。“这次回家乡，有不少想见的亲戚吧？”他开始没话找话。
“没有。”宋家腾面无表情地回答。
“没有？咋还能没有呢，你家亲戚呢？”
“没有。”
“那发小总该有吧？”
宋家腾再度摇头，邢东子觉得无趣，便也不再出声。
正阳街上不少老掌柜们忍不住赞叹，陈国富这个后生身上的这股拼劲可真有他们当年的风范，再看看自家的儿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每天除了养戏子玩女人还会什么？而年轻的公子哥们，背地里却都忍不住唏嘘，堂堂一个大掌柜跟着工人一起扛大包，这事全哈尔滨城恐怕只有他陈国富能干出来。
这便是两代人价值观的差异，父辈们还在卯足了劲打拼的时候，年轻的小姐少爷们更多的开始贪图享受。不沾染赌博和鸦片便算是孝子贤孙，有几个能真正为家族分忧？
小姐们自然更不必为了家族生意操心，只需要遵从父母安排，嫁入同等或是更高一等的豪门望族，便是为家族的兴盛做了大贡献了。这样的联姻在显贵人家已经成为了不必言说的潜规则，否则哪来那么多让人安心的官商勾结？酒桌上说得再好听都没办法令对方死心塌地，唯有相互牵绊的利益以及联姻牵扯的亲情，才能令两个原本并不相干的家族荣辱与共唇亡齿寒。
至于少爷们，每个家族中除了一两个能够顶起门户的当家人外，其他的便通常随意某个差事，多数时候都是跟着各房吃老底，吃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