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抵达哈尔滨的时候又是隔了一夜的清晨,工人被直接带到北七码头,宋家腾叔侄被工友们团团围住。在近半个月日夜颠倒午休无眠的抢工之下,他们终于等来了帮手,宋家叔侄成了仓库里的英雄,理所应当地得到今天最浓稠的一碗二米粥。
陈家大院里,却有着另外一种景象,陈国富火冒三丈大发雷霆,震得还没起床的夫人姨太们眼冒金星。“混账,混账玩意儿!我让你去给我招工,谁让你断了只手臂回来,你要当独臂侠吗,你见过一只胳膊的伙计吗?”
邢东子谄笑,“嘿嘿,那以后我跟着孙先生识文断字学账目。”
“你有那两下子?”陈国富眼睛瞪得通红,好像要吃人。
“再不济让我去仓里监工,我还不比那汪麻子强百套?”
“那些工人平日里都看着你眼眶子发青,如今你剩下一只手,他们还不骑在你脖颈子报复?”陈国富一脚踢过去,这次邢东子却并不躲,险些让他踢一个跟头。陈国富不由得心酸,语气软了下来,“你就哪也别去了,我叫全城最好的郎中来,这手不给我恢复原样,我把他们手也剁了包饺子!”
陈国富没有说笑,他当真请来了全城最好的郎中,花的钱比邢东子大半年的工钱还多。最后得到的回复是:“手臂恢复不到原样,但多锻炼肌肉之下也不会落得个残废,定多是力气没有过去大罢了。”和那大胡子的说法差不多,陈国富终于心安,六七个工人换不了他的爱将,十六七个也换不了。
邢东子非常配合地做着超负荷的肌肉训练,他可以死,却不能窝囊地活着。在他眼里,没有过人之处便是窝囊,哪怕他的过人之处就是些蛮力气。李红缨赠给他的书被留在陈国富房里,他读得懂,所以书在他手里才算得上物尽其用,才不是暴殄天物。再后来那书又落到柳荷儿手里,她倒是对草莽英雄的故事情有独钟。
美女都该爱英雄,这是自古以来的理儿,柳荷儿爱英雄,小桃北更是。
宋家腾回到哈尔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桃北,八个月的抛头露面使得她以极为迅速的态势成为了同乐舞台的半个角。年轻是资本,新鲜的嗓子新鲜的脸蛋,无不帮她在台上吸引着目光,越来越多的人奔着她来。小桃北是聪慧的,她知道自己拥有什么并能付出什么,她没有喜灵儿的妩媚但多了一分清纯。所以,她必然是得意的,因为妩媚早晚有天她会有,但清纯对于已经过了年纪的喜灵来说却是求而不得。
饭馆里,小桃北吃着她最喜爱的锅包肉,宋家腾坐在对面喜滋滋地盯着她,这丫头比当初在家的时候圆润了一些,看起来更加健康了。她依然贪恋美食,但不再狼吞虎咽,可见在戏院的日子不光填得饱肚子,也吃得到美味。
“你咋不吃?”小桃北问。
“我不饿,再说了,这甜拉巴嗦(东北话,形容非常甜)的玩意儿都是你们女人吃的,俺们大老爷们不好这口!你多吃点,不够咱再点!”宋家腾笑说。
“你好像不大爱吃锅包肉,不像成军哥,每次来了都和我抢着吃。”
宋家腾有些惊喜,“咋的,郑成军最近来了?”
小桃北摇摇头,略显得失落,“有日子没来了,初入夏时候来得勤着呢,最近也不知道干啥去了。对了,家腾哥,我有个事……”
一看小桃北欲说还休的样子,宋家腾有些急了,“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别怕,哥帮你出头!”在他眼里小桃北过于柔弱,总是需要有人在身边保护她。
小桃北看见他紧张的样子反而不由得噗嗤一笑,“我还能总叫人欺负住?你是不知道我们同乐多大排场,那些瘪三混混没一个敢到那去闹事,台前台后都跟着保镖呢。我是想让你提醒成军哥,少往桃花巷里跑,那里的女人哪有好的?”
“你不也是桃花巷子里的?”
“你……”小桃北抿着嘴,脸色变得通红。
宋家腾本是无心的一句,却引得小桃北盛怒,她是桃花巷里出来的不假,可如今既然走出来了,便自己抬高了一个身价,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忘记她曾经也是和桃花巷挂过钩的。在同乐舞台,也偶有客人问及小桃北的出身,她每次都避讳地把自己说成家道中落才出来卖艺的小家碧玉。好在多年来,她气质上未沾风尘,所以这戏演起来也就更逼真了。女人想洗尽铅华,男人却不懂,他理解不了那个养小桃北多年的巷子如今为何变得十恶不赦。可他不必理解,更不必深究,小桃北眼眶红润的一刻,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妹子你别哭啊,哥错了还不行?”
“我生在蝼蚁之家,没娘亲庇护,只得抛头露面。本以为如今改头换面,可如今在你口中才知道,人生来便分三六九等。我站在哪里都让人当做是桃花巷出来的坏女人,这是我活该,干嘛妄想做凤凰,该是鸡的就是鸡命。承蒙哥哥美意,但以后若是想见小桃北,就请去同乐舞台吧,扮相之下还能让人忘却桃花巷里的伤心事。”小桃北的控诉犹如戏文,这临时拟定的戏文更在声泪俱下的演绎下显得逼真。宋家腾看着她楚楚动人的样子更是心疼,只得不住地道歉。
哄好了小桃北,他也到了该回码头的时候了,临走前他看着盘子里剩下的两块锅包肉,不由得吞了下口水。
宋家腾回到码头,看见粮食用麻袋装着铺了满地,一层层地摞在那儿等着人扛进仓库码好。这些活必然是留给工人们的,太阳像火盆一样炙烤着大地,六子告诉他,他的一位老乡刚刚被晒晕过去,吐得满地都是。“嘿,不过这些愣子是真能干,一身的虎劲啊!”
宋家腾扫了一眼周围,又把目光放回到六子身上,“我们家乡只是遭了饥荒,人饿晕了却不懂得耍滑。”
六子听得出这是在说自己,却不觉得愤怒,“耍滑咋的了,咱们是老人,老人就得熊住新人,你懂个六呀?”说完,便不再理他,准备找个汪麻子看不到的地方继续偷懒。
傍晚时分,陈国富与邢东子来到码头。要说冤家路窄是真的,吴老三也正从自家仓库出来,两人撞了个对头碰。虽说这大半年来,两人暗中较劲早已箭在弦上,可正面相逢还是头一回。
“真是丧什么来什么!”陈国富嘟囔着,脸上却用最快的速度堆砌起一个假笑,“哎呦,吴老板,许久不见许久不见,哈哈哈哈。”
吴老三也奉上虚假的热情,快步过来握住陈国富的手,两人暗中都卯足了劲,一旁的邢东子忍不住窃笑。要说论智谋二人尚可一争高下,可论力气吴老三绝不是陈国富对手。所以不到三下,他脸上的笑容就已经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强撑的痛苦。陈国富眼看着差不多,便立刻放松了力气,气得吴老三额头上的青筋都突了出来。
“听说最近你家来了不少长工,粮都让东和屯住了,所以做生意还得是老本行,那些新起来的粮栈都是白扯。头道街的马家,据说陪得连房契都要抵出来了,何苦来的呢?放着好好的绸缎生意不做,非要该行,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吴老三阴阳怪气。
陈国富不吃这套,反驳道:“我还听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要我说,各行各业哪有啥先来后到的,只有没本事的窝囊废给有本事的爷让道!”
“就不怕胃口太大,撑破了肚皮?”吴老三冷哼。
“那还真得分是谁,像我这种能吃能造的,还就怕吃不够呢!”
话已说开,两人便不再装腔作势,吴老三直逼到陈国富面前,两人的鼻子几乎贴在一起。陈国富也并不后退,而是眼睛死死地盯着吴老三。一旁的伙计都看得心惊胆战,邢东子也紧张起来,这叫什么事,若真是吵嚷起来或者大打出手,岂不是让全码头都看了笑话?
“据说…今年海拉尔的皮货都被人提前扣下了,陈老弟怕是要扑空,倒不如把店直接盘给我,我替你兜了这个底,免得你赔得尿裤子!”吴老三说这话时的眼神,令邢东子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哈!”猝不及防间,陈国富大吼一声,惊得吴老三后退半步,“我小时候我家账房先生教过我一句话,他说男人又三样东西不能让,一是老婆二是原则三是骨气。我陈国富没老婆没原则就剩下一股子气了,让了就得死,吴掌柜该不会想看着老弟死吧?”说完他干笑两声,并享受着此刻与吴老三斗嘴的欢愉里。
“哈哈,”吴老三收起了之前那一脸的杀气,也开始笑容可掬,“老弟说笑了,老弟说笑啊,死人哪里会说笑,老弟这么爱说笑,离死还远着呢!”
他们二人握手言和,这一次笑得真切,若不是他们身边的人,哪怕是现在码头上络绎不绝的行人眼中,这都是一场令人愉快的老友会面。邢东子这也才跟着放松下来,他倒不是怕事的人,尤其是陈国富的事,让他两肋插刀他也不眨眼睛。可如今他有伤在身,真出了什么事情也保护不了陈国富,所以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该给陈国富身边再谋个人了。
不过,这话一出马上遭到了陈国富的反对,两人告别吴老三,一边朝着自家仓库走,一边为这事争吵着。
“我的脾气你不知道吗,就说这些年,除了以为身边这些人哪个我能看得上?我一看他们那些个奸懒馋滑的样子我就想给他们几脚,还想往我身边弄,不怕给我添堵啊?再说,你那手能治,别整得跟要告老还乡了似的,你还没那个资历!”
邢东子并不放弃,跟着解释:“我不是要告老还乡,我是说添一个人!你看看刚才吴老三那个架势,他看您眼眶子发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小人难防!”
“少废话,我还怕他不成,管他小人大人的,我都不在乎。我知道你为我好,这功夫上哪找信得过又对脾气的,一个都没有!”
邢东子知道陈国富的倔脾气又上来了,所以只好把话咽下去,然而此刻他心中却的的确确已经有了一个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