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有间小馆
竹叶青2017-02-07 14:435,855

  人之所以成为人,首先是因为有欲望。成百上千的欲望,想得人百爪挠心,坐卧不安,神魂颠倒,所以才会制造工具,所以才会改造生活。动物的欲望,左右不过就是吃饭,睡觉,游戏,交配,繁衍。人的欲望虽然简言之也是这几样,但是配置繁复错杂,远以超脱基本生理需求。单是吃饭,要吃的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煎炒溜炸,汆煮蒸扒,炖涮焗塌,煨焖烩爆,煸炝熏烧,卤酱拌糟,腌冻醉烤。吃糠咽菜的时候垂涎的是大鱼大肉,有条件吃大鱼大肉的时候追求的是奇珍异味,省吃俭用的时候幻想的是胡吃海喝,有一天任凭胡吃海喝的时候羡慕的是细嚼慢咽。说到底,有人不善于厨房里的活计,可没人不喜欢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所以街头巷尾苍蝇馆子,平易近人家常菜,79层高贵也贵景观大厅,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杨恒说他做了六年的IT工作,就是为了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天生的厨子。尤其是在国外那两年,国内这些怪菜怪味没法唾手可得的时候,在当地就手取材,凭着味觉记忆和想象肆意发挥,东加点料西添些火,居然也能调配出家里饭香的味道。

  年轻人当中做IT工作的很多,多到每个人蠢蠢欲动,难甘寂寞,梦想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荣光。多到随时随地都可以有人宣布当下是某某产品和服务的元年、元月、元日,过一把当母亲生孩子的瘾。多到谁曾经是先锋,谁曾经是先烈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到头来浪里掏沙,能够沉淀下的不多,关键要看用多长的时间尺子丈量。从上个世纪七十年发明第一台计算机,到现在不过区区一百年,我国人民勤勤恳恳种粮吃饭已经好几千年。IT界不少杨恒一个人,可是人总是要吃的,他决定辞去工作开一家私房菜馆。

  小馆开在豆街附近的胡同里。豆街是这座城市,乃至全国闻名遐迩的饭桶集结地。一条街千米长,道路两侧布满红红绿绿,高高低低的餐馆。每当夜色降临,家家户户门前连成串的红灯笼亮起来,四面八方的汽车载着垂涎欲滴的客人往这里赶。双向四条车道宽的道路,两条车道被就餐的客人占用。可是道路实在没有办法拓宽了,否则让在餐厅门口排长龙就餐的客人去哪里等待呢?总不能和树一块站在坑里。迟到的客人眼巴巴望着玻璃窗里面灯火通明,已经就坐的客人顾不上形象,大快朵颐,嘴角流油,油滴到手上,赶紧再举起来嘬回去,不能浪费一分半毫。各家饭馆,各色菜肴的香味飘散到空气里,混合成一种新的味道,这是单门独户制作不出来的味道。香味从街头飘到街尾,每路过一家饭馆,就多吸收一种味道,等待就餐的客人仰起脖子,深吸一口,这是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唯一心甘情愿吸取的烟尘,也是对他们耐心等待的犒赏。

  从豆街街尾的红绿灯往南走,第四条胡同口拐进去,大约一百米就是杨恒开的小馆。说是一百米,胡同里七折八拐,不是直来直去的通道。已经入秋一个多月了,米音非他们一行去的那天,正赶上雷阵雨过后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午时分,天色有些暗沉,雨水从胡同里已经站立百年的庭院檐角滑落,流进墙角的泥土里。大家举着伞低头看路,感觉这一百米要走挺长时间。

  杨恒的小馆没有招牌,从外观看跟用于居住的庭院一样。庭院是这座城市曾经的铭牌,四五米宽的胡同两侧,一门一院,方方正正,灰瓦红梁,院或一进,或两进,或三进游廊相连。门开东南角 ,迎宾的影壁墙常雕有福禄寿喜,牡丹仙桃这些吉祥物。往左手走,是个狭长的院子,来了客人,住在外院的这些倒置房。迈过一道垂花门,进入内宅,对面正房威严稳坐,左右手东西厢房。中间四四方方一个露天院落,栽花植树养鱼池,品茗对句,挥毫泼墨 。站在院内,如置身舞台中央,从东游廊缓入,边吟唱边舞剑,在洒满阳光的庭院正中央来一个亮相。

  如今除了达官贵人的故居改造成旅游景点,完整规矩的院落不常见,几十年前多改为群居的杂院。小馆的院子看起来也是杂院的规格,院落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房间挨得紧紧密密,完全辨识不出结构,大约是因为抵着东西厢房往院子中间加盖了房子的缘故。小馆在庭院的正房,正房内原本三大间打成一个大通间,墙壁粉成奶油色,墙壁与天花板折角处挂了一圈射灯,射灯下面是一组镶了相框的照片,整整挂满三面墙。房间中央,有四张餐桌,桌面米白色,桌腿枫木色。每张餐桌容得下六位客人,围绕桌子的高背椅整齐优雅地对立,安静地等待客人入座。呼应桌子的配色,椅面是米白色,椅腿是枫木色。桌子中央摆放浅口的陶瓷盅,托起燃着火苗的蜡烛。每个客位面前摆放陶瓷筷子和勺子,头部用发着绸缎光泽的布袋套好,整整齐齐地码在右手边。

  房间两头分别放有布艺沙发,在正式开餐前的时间,人们可以坐在那里休息、赏画、聊天。任宣正坐在沙发上,环视房间,咂咂叹道:“你这地方不错啊,搞得很小资情调嘛。”

  金立、于涵、景婧、任宣、米音非和几个杨恒自己小学班上的同学被他邀请来小馆做客。这是正式开业前的一次试餐,兼做聚会。杨恒想来想去,小学的这帮朋友最适合做品尝员,既熟悉,又不扭捏,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当然,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当米音非称赞他的厨艺时,杨恒知道这个称赞是真心实意的,他可以凭借这门手艺开创自己的小事业。他希望在第一时间让米音非看到他的努力成果。

  他一边招呼大家随意参观,一边吩咐服务人员上菜:“算不上,布置得非常简洁,就是想给大家提供一个舒适,放松,清新的环境。”

  金立问:“怎么不开在豆街上,是因为那里房租贵吗?那么开在胡同口也好啊。”

  杨恒说:“我这里是私房菜馆,做的是自己折腾出的小众菜,不想跟豆街上羊蝎子、龙虾味混成一团。我也不需要那么多客流,只接待三五成群兴趣相投的客人。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小生意,小成本,有固定的小群常客支持就行。以后你们可要多来捧场。”

  “那你怎么找着的这地方啊?”

  “这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家。他们早就不在这里住了,我朋友就想拿这房子做点事情。我俩合股搞的这小馆。”

  说着杨恒看见米音非正在一幅照片跟前驻足,他走上前,站在她身后介绍:“这一组全部是那朋友在西藏拍摄的照片,他贡献出来权作是装饰品。我说应该算是帮他办了个小小的展览,还是免费的。要不,给你拍摄的照片也办个展览?”

  那组照片用黑白色调处理西藏的雄山丽水,显得十分平和宁静,和导演家里色彩艳丽油画的活泼形成鲜明的对比。

  米音非说:“我那些哪能称得上是作品,不过是信手一按快门,既不成套,也没主题,登不了你这大雅之堂。”

  杨恒听出米音非语调里埋怨的意思,他没有在同学面前回避,很自然地拍拍她的脑袋:“生气了?怪我这段时间没理你?我不是在忙这个事情嘛。你怎么对自己那么没信心?我看你拍的不比这些差。”

  “可是这装修与你主打的春饼菜似乎不太搭调。”任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杨恒和米音非的身后,他也眯起眼睛,双手比成相机的取景框,套在那幅照片上,然后适时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这是惯性思维,跟你一样顽固脑筋的人有不少。”杨恒知道迟早有人会提出这个问题:“西餐食材可以被切成纸牌大小的方块,摆在椅子大小的盘子里。客人们西装领结,礼服首饰,盘下或膝上垫一块白色餐巾,轻声轻语,掩齿而笑。头盘之后又汤,汤后有副菜,副菜之后有主菜,主菜之后有蔬菜,蔬菜之后有甜品,甜品之后又茶。一顿饭吃过三、四个小时,谓之优雅。为什么中餐,特别是传统饮食非得在空间狭小,灯光昏暗,桌椅油腻,餐具裂口,服务员顶着洗剪吹三合一发式的馆子里才门当户对,才被认为正宗?”

  说着,春饼里裹的炒菜正好被端上桌。每一盘菜用可以透过光亮的骨瓷盘子盛装,盘子有一圈宽大的盘边,像一顶倒置的礼帽,礼帽边缘擦拭得不带一点油星。形式上的整洁并没有影响菜品的香味。远远地,大家闻到醋溜土豆丝的酸味,摊鸡蛋的葱花味,尖椒肉丝的辣味,还有蚂蚁上树的油香味。杨恒亲自端过春饼。春饼被放在陶瓷盅里,盅下面可以点火,保持盅内温度。春饼在温暖的呵护下,可以长时间保持柔软。当一桌菜在眼前后摆齐后,从上面看就像是在一副艺术画。

  “看起来有不适应的眩晕感吗?没有吧。打破固有观念只有一步之遥,看你迈不迈。”杨恒揭开春饼盅的盖子,夹起薄薄的一片饼皮递给任宣,“最关键的还是味道,味道不好,形式什么的都是镜花水月。你尝尝。”

  大家纷纷拿起饼皮,抹上一层酱,再夹上一些炒菜,然后把饼皮向左折一下,向右折一下,再把下面的皮向上兜住,放进嘴里。几个人仔细而反复回味嘴巴里的滋味,要说小馆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是菜丝肉丝切得纤细,还是色泽鲜艳?是有奇珍异果,还是闻所未闻过香气?都不是,这些只是一盘盘最普通的家常菜,如果用心,放在自家的厨房里也能做得出来。对了,这就是小馆给人的感觉,那是家的味道,是老奶奶系着围裙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是妈妈为了营养均衡和健康特意选配的调料,是亲人围坐在小饭桌前互道一天趣闻的其乐融融。

  任宣像是偷吃人参果的猪八戒,三口两口吞下肚,好在他没忘记品尝味道:“不错不错,尤其是那酱和酱肉。酱香甜可口,酱肉滑嫩细腻。”

  “没错没错。”金立、于涵和景婧异口同声:“杨恒,以后你这就是我们的食堂了。”

  杨恒骄傲地说:“那是,酱是我们家家传,我跟我奶奶学的手艺,我亲自熬的。酱肉嘛······”他看了一眼米音非:“我有一个特别好的供应商。”

  一行人从小馆出门时,天空已经放晴,一点点阳光尤抱琵琶半遮面地从青涩的云彩后面探出头来。雨后的胡同静谧朴素。米音非站在小馆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带凉意的空气。她忽然注意到小馆斜对面,也就是错开五米的地方,庭院门牌号上印着“右四九条51号”。

  “右四九条51号?”米音非反复地默念这个号码,来的时候因为下雨,低头赶路,她没有看到。“怎么这么耳熟,在哪里听到过?”

  她走到那个庭院的门口,探着头往里面观察。大门敞开着,有一个人的宽度,穿过3米多深的门洞,迎客的不是影壁墙,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槐树。槐树经年生长,已经粗壮得几乎与门同宽。从米音非站立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棕色的树干,树枝树叶向天举起,隐藏在大门的房檐后。

  杨恒送走其他同学,来到米音非身旁:“想进去看看吗?”

  起初,那院子里道路狭窄,原本是倒置房的地方,用一道铁门和一把铁将军锁起来,只得往垂花门里面走,垂花门两侧堆砌密密麻麻的杂物,分不出哪些是它自己的装饰,哪些是外来的物品。进到垂花门里面,眼前豁然明亮起来,虽然也被四角加盖的屋子占据了空间,但是中间的院落依然足够宽敞,摆放着盆栽的花花草草,小竹椅和小竹桌,还有孩子的玩具车。

  米音非看见正房里居住的王大叔,火急火燎地拉过脑袋顶上抓着两个辫子,走路还晃晃悠悠的小姑娘当干闺女,目的是可以正大光明地灌她喝白酒,说培养酒量要从娃娃抓起。王大叔最开始是拿筷子尖沾一点,滴在她舌头上,让她适应一下味道,然后是用小勺子送到她眼皮子地下,逗她抿一抿。还不等老王实施下一步育才计划,她已经开始吵着要把脑袋伸进瓶子里。这一招着实吓得王大叔不敢再轻举妄动,说不准这丫头是天生的海量。他自己那点酒量就是摆摆样子,要不只敢自己喝?

  米音非又瞧见拖着一只脚走路,直喘粗气的在耳房独居的胡奶奶。老太太年纪大了,没什么事情打发时间, 也没有朋友亲戚走动。她每天的事情只剩下织毛衣,再就是自斟自饮几杯黄酒,期冀能缓解风湿腿的疼痛。那脑袋顶上抓着两个辫子的小姑娘看见几只鸽子频繁落在院中,胃口大开。她想整个院子就数胡奶奶年纪大,必定老谋深算,蹦过去请教抓鸽子的方法。胡奶奶果然不负所托,用一个竹筐,一块板砖,一根绳子设下一个陷阱。框的一边贴着地面,另一边搭在立起的砖头上,砖头的上半部分拴着绳子,绳子拖在地面上一,直延伸到胡奶奶耳房门口的阴影里。最关键是要在框地下撒好谷粒。整个布置十分完美,唯一不足是,两个人都不知道什么是拉绳子的最佳时机。只听砖头一倒,鸽子扑棱棱飞走了,再也没回来。

  米音非还看到杂院毕竟拥挤,一家占据一间屋子,生活空间实在有限,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一张双人床能睡三个人,床下是架空的,可以摆些箱子。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总是必要的,毕竟是读书、写字、用电脑是不可或缺的。弄个杂物柜,放置零七八碎的东西。剩下的地方摆个小煤炉,烧水做饭在这上面解决。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脑袋顶上抓着两个辫子的小姑娘的爸妈愤然决定自己盖个厨房。从工厂里找来没用的废料,爸爸在房顶刷沥青,妈妈在下面指挥。工友们闻知来帮忙,这些人不是初中毕业进工厂的,就是上山下乡插过队的,巴掌大点的厨房不算个事,三下五除二就盖好了。厨房贴着小房间的外墙,这样可以省一面墙的材料。煤气罐的炉灶,旁边再竖一根管子通风,锅碗瓢盆等统统塞进厨房。炒菜油大,油星子无孔不入,日积月累,锅碗瓢盆上糊的一层有些粘手的淡黄色油脂。妈妈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擦干净,说这些是结婚礼物。

  “我在这里住过!”米音非如梦方醒,按耐不住激动喊出声音,抓住杨恒的胳膊:“对对对,右四九条51号,我在这里住过。”

  杨恒被她猛地这么一喊,心里充满惊讶和困惑。他们从小学前就认识了,她曾几何时离开过?

  “你不是从小住在齐心湖吗?”

  “四岁也不算大啊,四岁以前我住这儿。”米音非扫了一眼院子,王大叔、白酒、胡奶奶、鸽子、小厨房、煤球等等,她所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真实的。

  她看看杨恒,现在他的眼睛里和她一样充满激动的光亮。他无意之中把小馆开在她旧居的隔壁,打开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那是拮据但充满快乐和笑声的童年,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初几年的印象。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搂住杨恒的腰,她回过头望向外面,语气里透着难以置信:“真的有这么巧吗?”

  秋风徐徐,吹得云彩像飞天的仙女,舞起纱织的水袖飘飘而去。槐树抻了抻腰肢,树叶轻轻抚过陈旧的屋檐,摸一摸岁月在墙上刻下的皱纹。阳光照进院子中央,照在地上的一片积水里,眩眼夺目。它日复一日升起,日复一日落下,高高在上,俯视这城市的年轮,看惯这城市的变迁。

  米音非在这座城市文化和历史的根本之地出生,成长在城市曾经的边缘,现在生机勃勃的商业地带,如今新的落脚地在城乡结合之处的产业基地,工厂、公司、外企、内资,越来越多的人们涌向那里。一次次离开,距离这座城市的中心越来越远,看它的面目越来越陌生。在以为这座城市原本的东西与自己已经无关的时候,居然机缘巧合又把她带回原点。

  杨恒也回过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除了垂花门和墙壁,没有其他东西,可是他知道她说的是斜对面的小馆。杨恒笑了,像是对着空气而笑,开心而真诚。

  他转向米音非,把她搂进怀里:“你就当这是一次美丽的邂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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