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老米和老米
竹叶青2017-02-07 14:315,140

  每当老米需要举一个凿壁偷光,囊萤映雪,或者头悬梁锥刺股的例子时,他一定首先拿出“奋斗面”的故事自我满足一番,像时针指到七点会触发新闻联播一样规律。在他心目中,一碗面是他人生中刻苦努力的光荣岁月的最佳见证。

  所谓的“奋斗面”没有独门特制秘方,也没有养身壮体的神奇功效,不过是家常饭里最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连小学生也会做。

  “还不是因为你只会做西红柿鸡蛋面。”每当米爸飘飘然地刚开个头时,米妈总是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

  但这丝毫不能影响米爸自我陶醉的心情。

  “人跟人不一样,‘奋斗面’跟‘奋斗面’ 能一样吗?你光看外表,没看到内涵。”米爸对米妈的说法不屑一顾,这么多年了,她还没有领悟到奋斗面的真谛:“没有我那‘奋斗面’,是吧,我能从工厂跳到工程贸易公司? 不到工程贸易公司,我能有出国常驻的机会?”

  米爸两只手背在腰后,习惯性地挑起眼睛环顾四周。他把目光聚焦在接近房顶的犄角旮旯里,那里应该有几个钉子,是他勤学苦读的证据。可是现在只有白花花的墙面。他忘了,房子刚刚装修过。

  齐心湖的房子住到近二十年头上的时候,还一直保持早期的装修风格。那简直不能称之为装修。地面简单地用水泥抹平,因为深灰色的缘故,即便有脏物落在上面也看不出来。地面与墙面的交界处往上一米四左右是绿色大漆,绿得油亮亮的。再往上以及天花板是白色大漆,日子久了,白色上面布满手印,脚印,以及辨不清边界和形状的灰色斑块。分界线的高度刚好可以丈量小孩的身高,发梢超过分界线坐车就该买票了。暖气片赤裸裸的挂在墙上,一张一张铁片子支棱着,要是有什么手撕不开的塑料袋, 削不好的铅笔,不必费力找刀子,直接在暖气片上蹭两下就行。

  就是这样一座房子,里面每个地方看起来很陈旧,用起来也很陈旧。有一阵子,隔壁家杨恒家装修厕所,防水涂层没有处理好,水汽呼呼从墙面这边渗出来,把墙面泡得像起了疹子的脸,灰中泛黄,黄中带黑。等湿气蒸发以后,墙面鼓起拳头大小的泡,轻轻吹口气就有破裂的可能。这座城市的天气干燥,木质窗户上的绿漆炸开无数条细小竖纹,用指尖轻轻在玻璃上敲打几下,缝衣针粗细的漆皮扑扑簌簌地争相落下,掉进窗户底座的缝隙里,难以清理。厨房里虽然有抽油烟机,无孔不入的油星还是顽固地扒住墙面、柜面和水管,摸上去黏糊糊的,稍加稀释可以免去护手霜。

  于是某日米爸决定大动一场,彻底装修。一个房间里的东西全部塞进另一个房间,在有限的空间里堆出一座小山。到了晚上,一家三口人,各自带一身换洗的衣服,手脚并用的爬进小山,各自找一个平整点可以安置身体的地方,权当是睡觉用的床。等到一间屋子装修完成,再把所有东西搬到另外一间屋子。这个方法用于装修卧室尚可勉强度日,等到装修厨房和厕所,没有备用的,只能借隔壁杨恒家的厨房和厕所使用。

  墙刷了,窗改不锈钢的了,厨房铺上瓷砖了,装修材料各种难闻的气味儿人吸了,当米爸再依照惯例找寻他和“奋斗面”的佐证时却找不到了。

  “盖住了我也记得。就从这儿,拉根绳,顺到那儿。 对角再有一根绳。”米爸伸直手臂,尽可能往高处够,随着脚步的移动,他在空中比划出两道交叉的直线。然后他踱到另外一间屋子,过道和厨房,也比划出几条直线。随后他想到了什么,弯下身,打开书柜最下面的格子,问:“我那些卡片呢,还留着呢不?没扔吧?”

  “没扔,你那宝贝都留着呢。”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米妈知道这话是问她的,头也不抬地回答。她肯定其实米爸不会真的把它们翻出来,顶多是留个念想。那些东西现在跟磁带一起挤在被称作“一头沉”的柜子最里面。

  “那可是我一张一张手抄的。”果然,米爸直起身,不再试图找卡片,转而奔向书架上的那本英汉词典。

  米爸说的卡片大概比现在的名片大三、四圈,在上沿中间有个圆洞。他照着词典,在每张卡片的正反面抄上英文单词,再把一串卡片拴在绳子上,悬在每间屋子的上空。既然屋子不够多,面积不够大,那么过道和厨房也得利用上。

  “奋斗面”的好处在于,等水开需要一段时间,把面条扔下去又得等一段时间,其间几乎不需要做什么。米爸趁这个空档,仰起脖子背一串单词,背完正面,背反面,面条也就快熟了。等到餐桌旁,不需要椅子,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挑到个面条的起头,放到嘴里,就可以抬着头继续背单词。嘴上不间断地嘬,送到嘴里的面条积累到一定长度,牙齿开始上下咀嚼。这个时候最看重嘴唇的功力,既不能张口,也不能使劲。一张嘴,悬在半空的面条掉下去了;一用力,把面条夹断了,那就不得不低头再找个起头。这种技巧,米爸早已驾轻就熟。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楼下就不用去了,绕着两个房间、一个厨房转悠的同时,顺便把刚才记过的单词,连同面条再消化一遍。米爸说这叫体验式学习法,咱们不是没有那语言环境吗,人为模拟一个,吃喝穿坐卧躺,要保证一睁眼被包裹在英文单词中间,一闭眼26个字母在脑袋里晃,不能记不住。但厕所是个例外,厕所是去浊去秽的地方,人在如厕时精神当高度集中于净化身体,好不容易记住的单词,万一不小心一同被排出去了,得不偿失。

  时隔多少年,米音非怎么听米爸的英文对话都是单词叠加单词,主谓宾貌似都还在,动状补不知所踪,不像是个完整的句子。大概卡片面积有限,光够抄单词释义的,没有例句。可是交流就是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既可以辞藻华、语法优美,也可以简单到儿童用语,只要对方尝试去理解,就能够明白意思。

  “不错了,那可都是跟着词典和磁带自学的。要不是我心眼活泛,求变,这会儿估计不是还在办公室里坐着看报纸,就是跟你妈一样内退了。”

  米爸拿眼角扫了一眼米妈,忽然担心末尾这句话会引起什么事端。

  果然,米妈不乐意了:“就你能,我可也是秉烛夜读过的啊。”

  “是是是,你是正经的电大毕业生,我顶多就是个高中水平。可就是······”米爸一边赶忙讨好地双手搭在米妈肩上,假装做按摩状,一边嘴角扬起一个坏笑:“不学还好,一学新闻专业,说出话来遣词造句,我们都听不懂。”

  米妈当初上的电大,平日里在家自学,有几个日子集中到一间大教室里上课。阶梯教室里,从下面望不到顶,黑压压的坐满了人。大龄学生们一边想着生活和工作的琐事,一边穿着黑色,棕色,深蓝色的棉袄,哆哆嗦嗦的卷成一团,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勉强翻开书页。他们想用更高的学历武装自己,尽管他们也并不清楚这样努力的结果会给人生带来什么样实质的改变,但是他们不想将来因为没有尝试而后悔。因此不管他们多么不情愿把皮肉露在冻人的空气里,还是伸直了耳朵,努力去听讲台上刺刺拉拉的麦克风声。相比之下,米爸的自习显得是多么不正规。

  但这不能打压米爸骨子里是骄傲。想当年,他在工厂里也是稳坐办公室的高级工程师,按说每天沏杯茶,看看报纸,装模作样地翻翻资料,平安无事地度过这辈子是公知的脚本。和他一个办公室的人就有这么熬到退休的。可是坐得久了,米爸觉得浑身拧着股劲,哪里痒痒又说不上具体位置。他试着打篮球分散精力,舒张舒张筋骨。他大步流星奔跑,两条赤裸的大腿在阳光下泛着白花花的光。一场球下来,他全身大汗淋漓,感觉十分痛快。但过不久那种痒痒劲儿又来袭,身体对打篮球产生顽固的免疫力,怎么运动也无济于事。米爸想,你该有所改变了。于是他自学英语,参加外贸公司考试。不认识内部人,没有送礼,仅凭着西红柿鸡蛋味的半生不熟的英文闯出闭塞的小工厂。

  “现在想,这一步走真是对了啊,不然我能跑那么多国家?”米爸爸咂吧咂吧嘴,好像还在回味他的“奋斗面”。虽然这几年,他们已经不怎么吃这一口了。

  他所说的游历多国,不过是掰着手指头能数两遍的眼巴巴等资助的穷兄弟。可这也值得他话里话外抬高自己一档,因为名头好,拔高了说,那叫扩大和深化经济对外开放的需要,加强和世界各国互利合作的需要,承担更多责任义务,为人类和平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往窄里说,出去开拓眼界,提高个人的思想认识水平,实现个人价值。

  要实现个人价值,就得忍受苦其心智,劳其筋骨的孤寂。米爸一个人在穷乡僻壤的国外,米妈在国内照顾还在上学的米音非。彼此思念之情,并不在于因为距离的遥远,而是那个时候还没有QQ、微信和网络电话,个人电脑和手机还没有普及到每个家庭中,甚至连电话都是需要申请安装的奢侈品。

  米爸每个星期的越洋电话达到居委会那里。居委会办公的平房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开间,里面隔出一个屋子当作办公室,办公室窗台上放着两部公用电话,再往里面的大开间兼做给居民存自行车用。两部电话既可以往外拨,也可以拨进来。有拨进来的电话时,居委会大妈问清楚找哪楼哪户,说一声“你等一下”,然后从她坐得发亮的椅子上抬起身,迈着碎步走过两栋楼六个单元门长的距离,到米音非家楼下气运丹田“米妈——你们家电话——”。

  米妈不敢耽搁,匆忙放下手中的炒锅和炒勺,顾不得脱下围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居委会。不管怎么节约时间,这么一个来回怎么也得耽误五、六分钟。电话前面隔着的小窗口另一边,居委会大妈已经回到座位上。她坐定身子,一只手扇扇子,假装与旁边的另一位大妈聊天,耳朵却警惕地支向米妈的方向,偷眼打量着米妈的口型和表情,唯恐他们说些不利社会治安的话。米妈身后,等待打电话的人已经排出一条队伍。他们一个个晃悠着大腿,抻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米妈。然而他们并不着急催她结束,只是好奇地想听她什么说些什么,有没有可以当作茶余饭后谈资的素材。

  大妈扯开嗓子这么一喊,楼前楼后的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几栋楼里凡是有年纪相仿的小孩的,基本上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家长们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米妈从别人的眼睛里好像满是询问和关心,米爸这是走几个月了?什么时候回来啊?一个女人,正值年富力强之时,一个人独守空房,习不习惯啊?米妈感觉像是自己的私生活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个小本一笔一笔记录着。隔壁杨恒的奶奶过来说,要不让米爸把电话打到我那里去吧。

  杨恒的爷爷是革命老军人,有军功章嘉奖,上人民广场观过礼。这个老头耳朵不好使,聊天时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也就没法对话,不知道这个他是什么军种,什么部队,什么军衔,就知道他从放羊的过程中自学一手正骨的手艺。他家里很早安了一台黑色拨盘电话。夏天天热,杨恒家敞着大门通风,只留一道纱门挡蚊虫,大老远就能听见杨恒奶奶的大嗓门讲电话。老太太身材高大,腰板挺直,上了年纪后有些发福,中气比米妈足。

  杨恒自小跟爷爷、奶奶住在齐心湖社区,爸妈住别的地方。他爷爷、奶奶虽说经过战火洗礼,每天听广播强化思想觉悟,对孙儿严格要求,但无奈文化水平低,功课上的事情一窍不通。杨恒仗着天生一副聪明的大脑门子,一只耳朵听讲,其他的心思和身体全用在玩上。每天但凡听到楼道里叮铃咚隆如滚下楼梯般的声音,整个单元的人便知道是杨恒跑出去踢球。一般的功课对他自然不在话下,手到擒来。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遇上考试,特别是突袭的那种,杨恒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杨恒奶奶文化水平再低,也看得懂100分和60分的区别。别看她平时慈眉善目,笑起来像尊老佛爷。一遇到这种事,她一把将杨恒他按在椅子上,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皮带,直直地抽过去,眼皮不眨一下。杨恒逃不出奶奶的手掌心,只有哇哇干嚎的劲。

  米妈正在厨房里做饭,隔着大门,厨房门,伴着炒菜的斯斯声,她居然敏感地听到杨恒的喊叫声。她拉开纱门一个健步冲进去,挡在杨恒和皮带中间。她说表现好要奖励,有错误要批评,千万不能用打骂教育孩子。杨恒奶奶手中高扬的皮带正蓄势待发,想收已经来不及,打在米妈身上,米妈露在外面的胳膊顿时红肿起来。杨恒奶奶愣住了,手里的皮带松松垮垮地掉到地上。米妈赶紧安慰她,连说没事。杨恒奶奶回过神来,十分歉疚的扶住米妈,叹口气说,自己没能力辅导功课,担心杨恒贪玩不长进。米妈说,这事何苦动粗,文史哲她可以帮着辅导,再不行,米音非不是和杨恒同班吗,有不懂不会的,让她带着他。说着给杨恒使眼色,把他拽向自己家。杨恒不急不慌,捞起他养的小白猫,刚才哇哇乱叫的哭丧脸全然不见,临走笑嘻嘻的看了他奶奶一眼。

  没有人民群众热切的关注,可以不受干扰地打电话,却也不能回回只说你侬我侬的体己话。米爸在电话里介绍所见所闻,说穷兄弟真是可怜,一家2、3个壮劳力,养着全家十几口子。海边的台风刮来,穷兄弟的草屋子完全抵抗不住风雨交加。生活总要继续,人在艰难困苦中总要学会忍耐和坚强,既然无力搭建结实的房子,穷兄弟乐观地蹲在草房子里,等到云开日出,再建一座新的草屋子。在新草房里照相时,他们赤着脚踩在泥里,身体像麻杆一样瘦,努力摆出正式、整齐的队形。因为瘦,眼睛就显得格外大,他们齐刷刷地盯着镜头,嘴上咧开满足的笑容。米爸感叹道,和他们相比,我们有能够遮风避雨的屋檐已经是很幸福的了。

继续阅读:第5章:家庭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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