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音非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起初,那声音远在天边,飘飘渺渺,若隐若现。它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忽而大,忽而小,好像不肯轻易让人找到源头。过了一会儿,它像是历经跋山涉水的旅人,穿越重重障碍与险阻,摇摇晃晃地越来越近,最后不偏不倚悬在米音非耳朵上方。其中一个是男人的声音,音调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听起来挺舒服,对于男人而言,那语调显得有些柔和了。另一个是女人的声音,相比之下,她说话更加清脆有力,速度也稍快一些,那些话语蹦蹦哒哒地从她嘴里跳出来。听起来他们像是在讨论什么事情,女人说的多,有些焦急,男人偶尔插一句,试图安慰女人。奇怪的是,分明他们一字一句吐得干净利落,却辨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大半夜的,难道家里有人?
米音非感觉到到身体正在从沉睡的深渊中渐渐浮起。她挣扎着试图撑开眼睛,可是只能勉强挤开一条缝。在缝隙开合的瞬间,她看见四周黑得找不到一丝光亮,认不出一条棱角线,就像一张涂满黑漆的纸紧紧糊在眼前,和闭上眼睛没有什么分别。她又竖起耳朵寻找,好在耳朵没有像眼皮一样的开关,不需要费力启动。除了窗外偶尔的野猫打架的嗷嗷撕叫,哪里来的说话声音?米音非慢慢泄下支撑脑力运转的最后一点力气。
是我睡得糊涂了,大概在做梦。现在几点了?
米音非稍微抻了抻身体,让血液在软绵绵的四肢里流动起来,然后转向一侧,举起胳膊,习惯性地探到床头柜的位置摸索手机。没想到这一下扑了个空,手重重地拍在硬邦邦的床沿上。疼痛感顺着手掌心、小臂、大臂、肩膀,反馈到大脑。短暂的瞬间,原本昏沉沉的大脑受到刺激,似乎清醒了一些。
你还以为这是在齐心湖吗?笨蛋,下午不是刚刚刚邀请朋友参加乔迁聚会的嘛!哎,都怪那些葡萄酒!
抽抽鼻子,米音非似乎闻得到水果、蛋糕和葡萄酒的香气,那些用来开心作乐的食物现在应该还散乱地摊在餐桌上。平时她更喜欢入口柔和,水果香气,味道甘甜的葡萄酒。可今天是客人们带的酒,总不能指名点姓地要求人家按照自己的口味买吧。来的人当中十分之九带了酒,红红白白、高高低低地立成一堆。他们既不讲究,也并不懂行,顾不上什么颜色、甜度的酒配什么佐食和酒杯,不假思索地全部打开。显然有些酒的强烈后劲超过了米音非的预期和驾驭能力。在这样朋友之间的休闲聚会上,因着乔迁之名频频举杯,作为主人,装模作样地控制自己的欲望是虚伪的,但至少该多吃点蛋糕填填肚子。说起来蛋糕相当不错,软软糯糯的,酸酸甜甜的,放在嘴里都舍不得咀嚼,一动不动地含在舌尖上等它自己融化。如果运气好,几个小时后剩下的蛋糕还没被闷热的天气破坏的话,米音非打算拿它当作早餐——也许是午餐。
这座城市的气候反复无常,摸不透它的脾气。立春才过没多久,迎春花、连翘花、桃花、玉兰花一茬接着一茬地争奇斗艳,团团簇簇的白色、粉色、红色把城市装点得生机勃勃,然后几乎一夜之间香消玉殒在突如其来的狂风大作中,独留下青青翠绿怀念昨日的风华。四月初的气温迫不及待地催促人们换上轻便的衣裳,女人曼妙的身材在短裙和丝袜的衬托下风姿绰约,接着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下来,人们哆哆嗦嗦回到穿风衣竖领子的日子。到了五月底,即便坐在屋子里发呆,汗水也会一行行顺着脊梁止不住地流,把衣服浸出一朵一朵斑痕。人们每日望着天,期盼一场雨水冲走炎炎烈日的灼烤。有那么几天接连阴天,眼看着云层变得越来越暗沉,满以为可以痛痛快快地下一场,结果老天爷不过是施舍般的洒下几滴,然后风卷残云地扬长而去。尽管这不是以雨水充沛著称的城市,但是在雨量最高的夏季,老天也不至于如此吝啬。水满则溢,厚积薄发,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这个夏天迟早得下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暴雨不可。米音非是打算趁着雨季前把房子收拾妥当的,可眼下,还差得远。
“你这儿怎么什么都没有?”
徐悦南是下午聚会第一个到的客人。她不等米音非招呼,进门头一件事就是环着房子视察一周,把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原本充满期待的脸上浮起疑问的表情。
这个房子大门的右手边是客厅,客厅尽头有个挺大的封闭阳台,阳台的一角是个封闭的储藏室。大门的左手边是餐厅,餐厅的一面墙上开了道门,门后面是厨房;另一面墙的后面也是个封闭的储藏室,和阳台的那个对称。正对着门的是一个通道,指向卧室的方向。两间卧室分别位于通道的两边,同样位于通道旁边的还有厕所。房子因为是四四方方、直来直去的布局设计,没有过多的墙壁阻挡视线,看起来还挺宽敞的。
“嘿,我这一屋子的家什你视而不见啊。”米音非摊开手,摆出一副惊讶不解的样子。
“一屋子的家什?你是指这张餐桌和这几把椅子,还有卧室里的床?”徐悦南竖起一根手指举在胸前,像根雷达探针随着身体在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再次确认自己的扫描结果。
“还有空调,镜子和窗帘呢。”米音非大跨步走到客厅一进门的地方,手扶着一人多高的穿衣镜说。
镜子里的米音非上身穿碎花的雪纺娃娃衫,宽松的下摆遮住臀部,下身穿一条浅蓝色及膝的短裤,光着脚没有穿鞋,这一身衣服恰好地修饰她略显丰盈的身材。她把长发松散地扎起来,露出圆润的额头和白嫩的脖子。她的脸很普通,放到人群里不会引起注意。这也给了她隐藏自己的机会,她躲在红色框架眼镜背后的眼镜,敏感地四顾,把一切尽收眼底而沉默不语。
徐悦南撇了撇嘴,慢悠悠地挪到空调底下,仰头看了看,冷冷地说:“依我看那是前房主留下的吧。”
空调通气管的上半部分因为长期落灰而呈黑色,下半部分还看得出原本的白色。色差无情地揭露了其已经服役多年的事实。
被戳穿的米音非终于绷不住,撕掉一本正经的面具,耍赖似的嘿嘿一笑,但嘴上仍然狡辩着:“不是挺好的嘛,空荡荡的显得房间多大啊,想趴就趴,想躺就躺,想滚就滚。你说一个人在家里最主要的不就是吃饭、睡觉和五谷轮回那点事儿嘛,餐桌,床,厕所,齐了。”
“你呀,就是懒吧。”
“这回还真不是懒啊,不是时间仓促嘛。”听到徐悦南的看法,米音非觉得必须要为自己声明。她立刻板起脸,义正言辞地说:“你看,他们匆匆忙忙回来一个多月,我马不停蹄地跟着他们后头跑断了腿。他们买什么东西,哪怕是件羊绒衫,哪个不是货比三家、谨小慎微。买房这么大的事儿,反而是快刀斩乱麻,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钱一交,过完户,他们走了,把剩下的事情仍给我。我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没有分身术,一边要上班,一边又要采办家具、装饰房子,不得一样一样慢慢干?你看看这墙,上周刚刷完的,光是选漆我就跑了三个建材市场呢。”
“你够幸运的了,没让你掏钱,住了个大房子。虽说是二手房吧,人家装修得那么好,保养又得当。瞧这地板,油光锃亮的,跟新的一样。再瞧瞧这储物间——”徐悦南拉开储物间的门。储物间有一平方米见方,和其他地方一样,地上铺着木制地板,墙上贴着壁布。在与腰、眼平行的地方各放有一块隔板,隔板能放不少东西。徐悦南俯下身朝隔板最下面的空间里看了看,“这都够蹲一个人的了。”
“你可别吓唬我啊。”米音非连忙把徐悦南拉出来,关上储物间的门,“这里要是藏个人得多可怕啊!”
“你就是刷刷漆,三天的事儿。这要是一毛胚房,让你从头开始装修,你还不得一头磕到墙上。”
“他那是根本就没怎么住,人家好几套房子呢。”
房子原来的主人是个做装修生意的商人,给自家装修必然是用料讲究,不惜工本。别的不说,单是墙上贴的那东西,不同于壁纸,叫什么壁布。米音非问了好几个油漆商,都没听说过这玩意儿。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房子装修好了,也搬进了家具——在有些区域的地板上能看得出搬挪家具留下的印子。却没住过几次就要卖了。要说是投资房产,那完全用不着费时费力地装修,坐等着毛胚房升值就行了。要说是给自己住的,住了一段时间不喜欢,移情别处,有钱人未免太任性。要说是买给红颜知己住的,这装修未免内敛了些,不像是故事里说的那种高调奢侈。米音非曾经好奇过,可这话也就放在心里自己琢磨琢磨,总不能追着人家刨根问底。人家说是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这边没有好学校,搬到城里重点学校旁边去住。他们在别的地方还有房子,这房子一时半会估计不会住了。闲置下来,屋子里的电器都放坏了,不如卖掉。米音非将信将疑,总觉得这理由冠冕堂皇。可是话又说回来,人家实话实说如何,隐瞒实情又如何,那是人家的事情,反正现在房子是米家的了。
“要不然你们能这个价格买下来?现在房价这么高,你们可真是捡到便宜了。”徐悦南的语气中流露出羡慕之意。
“哎——”米音非叹口气:“要说房子是还不错,但价格低那是因为位置偏啊,我每天通勤得花两个小时。你是不知道那个痛苦,坐地铁,挤成肉饼;打车,堵得钱包瘪了。你再看看这周围,除了一个小超市,勉强说得过去,其他什么都没有。我现在只剩下两点一线的生活,哪有原来好啊。估计以后活动我是参加不了了,夜里一个人回家害怕得慌。哎,换了你,你喜欢住这儿吗?”
徐悦南不以为然:“行了,别得了便宜卖乖,我这还到处租房住呢,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咱们俩换换,你住我那地方去?”
徐悦南白天出入城市里的高档办公楼,出差住五星级宾馆,夜晚到灯红酒绿的酒吧街喝上一杯。她住的却只是城市边缘不起眼角落里的出租房聚集区。在这一片两层板楼排出来的聚集区里没有路灯,但是夜归的人从来不会迷路。在其他地方华灯初上时,这里也从寂静了一个白天的沉睡中苏醒。只有到了夜晚,这里才会活过来,家家户户门口的小吊灯亮起来,板楼间的店铺也开始迎接送往。每个吊灯后面是一间十平米左右的通间,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就是这里的全部家具。徐悦南在墙上贴满巴掌大的小相片,让这里更像一个家,但谁都知道,这是能增添对一个真正家的想念和渴望。
米音非这几个聚会的朋友:田莱,苏翔,陆苏,刘申,有的是现在的同事,有的是以前的同事,没有一个人是本地生本地长的。他们通过上大学或者是工作需要来到这座城市,然后成为它的组成分子。同这座城市里的另外一千万人一样,他们把这里当作家,只是在每年国人最重要的那个节日,暂时放下这里的一切,好与坏,成与败,功与名,利与禄,回归到自己原本的那个家。但是吃穿住行,在这几样日常生活最基本的要素上,他们始终觉得与真正的融入这座城市还隔着一面墙,一面属于自己的房子的墙。
能够抢到一个性价比高的房子,在旁人看来当然该是值得羡慕的。但是米音非一直以为从前的日子也挺幸福的。买房搬家根本不在她的计划之列,直到一、两个月以前,她甚至没有在脑袋里考虑过这个问题。这座城市的面积很大,在它幅员广阔的版图上,边界像落入水中石头惊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身不由己地往外扩散。每扩散一圈,有人欢欣鼓舞,热泪盈眶,掰着手指头历数被打败了的那些世界知名城市。既然不能从内涵上战胜它们,就从外观上压倒它们。但是这些都与米音非无关。对她而言,其他圈就像是遥远的另一个城市,属于别人。她从小只生活在齐心湖附近。
齐心湖社区的名字源于其中心的一座公园。在一比一公里的地图上看,公园是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绿色方块。米音非第一次走进公园的时候,它刚刚被挖出一道黄土坑,几个工人正在为坑底铺上白色塑料布。小区里一栋栋方方正正的板楼排列整齐,听老人说房子的年龄米音非的年纪还要大,有幸成为这座城市最早的社区型居民区。居住了二十几年,米音非的小学,初中,高中,以至于工作和娱乐,无不围绕在以这所房子为中心的半径五公里内活动。这房子就像是一块磁铁,牵引着她的脚步。
天气好的日子,米音非喜欢一路溜达着回家。从临街的西门闪身进入齐心湖公园,一切车水马龙的喧闹声顿时被阻挡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音乐、戏曲或者广播声。伴着音乐声在眼前匆匆掠过的是源源不断的环湖健步走人流。天色已然暗了,湖水收敛起最后的光芒。在仅存的一点淡灰色的余光衬托下,健步走人群像是一道流动的剪影。他们或快或慢,看似无章却又默契地前进。途中有人撤出,紧接着就有其他人加入;有人超越别人,紧接着就有人填补他空出的位置。他们一圈接着一圈地走,仿佛几十年不曾停息的钟表,尽管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在这里他们依然保持自己的步调。
以前齐心湖公园东门口盘踞着不少流动小吃摊,卖煎饼的、烤羊肉串的、串糖葫芦的、卖冰棍的。小朋友们在公园里不知疲倦地吸收阳光、水露和氧气的能量,打心底里认定自己是一颗为祖国茁壮成长的小苗。每每当他们精神饱满地准备回家,从这些摊贩中间穿过时,无意中看到摊贩们渴望而凄婉的眼神,突然会产生一种帮助他人的强烈正义感,于是毫不犹豫地掏出兜里仅有的几毛钱。那个时候小朋友们还不知道他们的行动被称作扩大内需。
这样的场面现在不大见得到了,街面上的摊贩已经流动到底商铺面里。其实叫做底商是不准确的,像齐心湖这样的老社区在建造时,无论是设计者还是居住者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衣食住行会有形形色色的需求,因此只有几座看似临时板房的建筑权作为商业铺面。直到有一天,某位主人决定在临街的墙面上掏开一道门的宽度,门前抹上两级水泥台阶,再挂上牌匾就成了一个商业铺面。有了榜样的示范,似乎是一夜间,齐心湖社区主路摇身变为一条商业街:想吃正餐有雕梁画栋的餐厅,想吃面食有山东呛面馒头和东北水饺,想吃夜宵的有烤串和麻辣烫,想吃甜品有双皮奶。米音非的最爱是家广西米粉,要吃饭得先蹬着铁凳子爬到屋里去。爬上去了,胃口也就锻炼开了。等米粉端上来,自己加辣椒、醋、酸豆角,吸溜吸溜嘬几口米粉,捧起碗喝几口汤,然后每个毛孔开始冒酸气,瞬时间体内有种真气流动的错觉。
回家的最后一段道路是条几百米的绿色长廊。道路两侧槐树经年生养,树顶如冠枝繁叶茂,相邻的枝节紧紧缠绕在一起,遮天蔽日。到了晚上,昏黄的灯光只得挣扎着照向自己的脚下,勉强给晚归的人争得一丝光亮。早些年,春天里,淡绿色的小肉虫挂着丝从树上垂下来。他们在半空中翻着筋斗,分明是先耍个把式亮个相,告诉路人要想从此过留下点纪念。此时逞强是行不通的,别看单只小虫子长相憨厚,成百只把人包围起来,面目立刻变得狰狞。除非有电影中穿越红外线扫描区如过无人之境的矫健身形,否则路人是极难全身而退的。大概这些树也明白它们给邻居带来的麻烦,待到深秋雨后抖一抖身子,黄色的叶飘落下来,给道路铺上一层厚厚的毯子,算是对春天过错的补偿。走在上面,毯子会嚓嚓地作响,听起来脆得像是要碎裂,可是脚感着实松软。掀开毯子的一角,或许藏着几根上好的叶柄,棕褐色的身躯又扁又宽,筋条突起,韧性十足。它们在等待着孩子们带它们去战斗。
沏好一杯茶,熄了灯,米音非倚在自家阳台上,望着窗外打发时间。窗外是看了二十几个春夏秋冬的景儿,既没有霓光闪烁,也没有红男绿女,不过是谁在窗下伏案学习,又或是谁在路灯下你侬我侬说私话。远处在半空中忽明忽暗的是航空安全信号灯,装灯的那栋大楼就算是个新物件了。那曾经是这座城市最早的摩天大楼。它刚竣工的某个下午,米音非一本正经地驻足在楼下,拧着脖子一层一层数上去,末了还是没能数清楚有多少层楼。还没等到米音非有机会走进那栋楼,最高建筑的荣誉已经挂在它隔壁的新楼身上。可是新楼以及之后的中央商务区都被斜对面的居民楼挡住了视线。自那以后,米音非从阳台望出去的景儿就没变过。
凡事就怕养成个习惯,习惯了学习和工作在以家为圆心的五公里范围之内,习惯了走路买东西或上医院不会超过十五分钟,习惯了时间在这个生活小区几乎停止的状态,米音非觉得日子就会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直到一个电话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