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雨夜梦境
竹叶青2017-02-07 14:405,625

  夏末秋初,天高云低,空气怡人,绿树成荫,果实垂枝,虫鸟争鸣,晴天的时候是这座城市最迷人的季节。但是雨水在这个时候开始多起来。刚才是还是阳光明媚,暖风袭人,一大片铁青着脸的云层,架起双臂,摇晃肥硕的身子,浩浩荡荡地从天边而起。还未及踏入这座城市的上空,担当先锋的狂风骤起,在山呼海啸声中攻城略地,把比人还粗壮的树木折弯了腰,把柔软的花草按在地面上。它卷起被人们仍在地上的塑料袋、纸巾、竹签、烟头、果皮,啪地甩回到人们脸上,再报复地糊上一层沙土,接踵而来的雨水会把人冲刷得像是刚出土的文物。雨水倾泻而下,追逐每一个没有遮风挡雨办法的人,追得他们慌不择路,上蹿下跳,东躲西藏,随便找一个能够盖住头的地方就心满意足。好在,这样的情况持续时间不长,常常在一个小时之后,风和雨突然对这种恶作剧般的游戏感到索然无味,收了神通,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过这样几次之后,人们放松了警惕,只当是坏天气闹一闹,撒了脾气就会过去。毕竟这是在城市里,有摩天大楼,有立交高速,有科技新城,有金融中心,有富豪明星,有权贵高知。人们可以从兜里随便掏出一张信用卡就想吃啥吃啥,想买啥买啥,想蔑视啥蔑视啥,还有什么不能战胜的呢?时间那么紧,有那么多生意要谈,谈过生意要会朋友,会过朋友要赶饭局,间隙还要照看国内和国外的金融市场,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哪里舍得停下匆忙的脚步。暴风雨尽管来得更猛烈些吧,这里最不缺的是人定胜天的勇气。

  然而天气偏偏不按照人们的想法行事,暴风雨没有来得更猛烈,它放弃了疾风骤雨的前戏,抛开了电闪雷鸣。下雨前的一个星期,乌云开始在这座城市风上空集结,它们越堆越厚,积聚了大量的水分,好像人在地面上打个喷嚏,雨水都要被震得摇摇坠下。然而终究没有坠下,它还在不断壮大自己的能量,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天气预报单位预测到这可能是历史上罕见的大雨,第四天发出黄色预警。第五天没有下,第六天没有下,第七天也没有下,人们捧腹大笑说:你又逗我玩。天气预报单位的结论的确经常不那么准确,不是在说一个既成事实的情况,就是南辕北辙,人们相信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和证据嘲笑。正当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时,第八天,大雨倾盆而下。

  如注的大雨就这么平铺直叙地下,有时候小一点,有时候大一点,但是始终没有停,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土地早已经被公路、楼房、工厂的水泥地面覆盖得严严实实,不露一点缝隙,雨水寻不到出路,在公路上奔腾,卷起公路上的树枝、淤泥和塑料袋。好不容易发现一个下水井,混杂在水里的杂物一头扑到井盖上,雨水只得扒开一条缝隙慢慢往下沉。公园和景观的土壤以一抵三地尽力吸收地表的雨水,无奈雨水是在来势凶猛,直到累得气喘吁吁地吐泡泡,摊成一片烂泥也无济于事。仰望不到顶的摩天大楼依然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剑指天空,似乎是在英勇地应战。它脚底下却不得不垫上丑陋的沙袋,才能防止水漫进优雅的大厅,脏了它的装潢。停在低处的汽车,原本只是为了避开行车困难的拥堵路况,不想这一停,雨水快速地吃掉四只轱辘,把车子啃得只剩下半个车身。尽管如此,尚比跑在路上的汽车命好。起起伏伏的立交桥主动把雨水引向自己的弱点,除非会飞,否则汽车要想驶上相对安全的高处,必须经过积水的低处。那里简直就是天然的蓄水缸,可惜没人能砸得动这口缸。四排车并成一排,小心翼翼地沿着前人试探出来的路径通过积水。但是由于水汇聚得太快,前一辆车还水上飞地轻松通过,到后一辆车时已经必须踩紧油门不能松脚。胆小的车踌躇不前,几辆SUV仗着底盘高、马力大、四轮驱动,去过几趟草原和沙漠,藐视一切不可能,咆哮着冲进别人试都不敢试的积水部分。刚进入水域时,车身在飞速翻起的水花中若隐若现,几乎是一下子就冲到水中央,羡煞旁人。然后行动越来越迟缓,越来越犹豫,一愣神的功夫,立在水里再也动弹不得。等司机从天窗爬到车顶,水已经漫过车门,这时候他们才明白,原来SUV在水里还不如气吹的橡胶筏子。

  米音非仔细检查了所有的窗户,确保它们关得严严实实,不会漏雨。木质的地板好是好,但是太娇嫩,经水一泡可就没法要了。对于住在顶层的人而言,要留心的不止是从天而降的雨水,还有顺着屋檐淌下来的积水。房顶一定有导水槽,从客厅的窗户看出去,紧贴着窗框与墙的交接处的位置,一道如拳头粗的水柱奔流直下,几乎要打到窗根儿上。

  米音非检查完以后,打开立地灯,安心地蜷在沙发里看书。立地灯从她的头顶发出温暖明亮的黄色灯光,照得她的头发上热乎乎的。灯光洒在淡黄色的纸上,柔腻的如同芝士蛋糕。沙发很柔软,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把米音非的身体包裹在其中。她越陷越深,越陷越沉,紧接着被一股漩涡拉到一道墙壁前。墙壁遥遥无边,又高不可及,只在她面前的位置上开了一道小门。她的周围是漆黑的深渊,没有一点光亮,没有一点声音,看不到来时的路,也无处可去,似乎只有那道门是唯一的选择。这道门和她家的门长得一样,只是小了很多,刚巧和她一边高、一边宽,能容她通过。她握住门把手,慢慢向下压动,缓缓地打开一道缝。他她偷眼从缝中观察,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世外桃源。

  米音非闻到雨水打在大地上的泥土芳香,不由分说地沁入进她的心脾,这一粒强心剂让她既诧异又兴奋。她怎么也想不出来,这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何时有的一片天地。

  她整个人走进这片天地,目不暇接地四处张望。这是一个太阳刚刚绽开笑容的艳阳天,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缕薄如轻纱的白云,就是才在草原上见过的那种不真实的天。太阳下面,是一栋栋整齐划一的花园别墅。每栋别墅有两层高,梯形的斜顶,奇怪的是看不见窗户和门。房子四周是用栅栏围起来的独立花园,盛开着一簇簇五颜六色的鲜花。米音非深吸一口气,想闻闻花的芬芳,却只有到蛋糕的香甜。她再仔细看,别墅居然是蛋糕搭建的,有的外面裹一层蓝莓酱,有的包着棕色巧克力皮,有的撒着白色脆皮,一错念会以为自己缩小成小矮人,正站在蛋糕店的橱窗里。花园里的花是蛋糕上的装饰,有水果的,有巧克力的,有彩色奶油的,塑成花的形状。她伸手摘下一朵,放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慢慢融化。

  远处的一栋别墅旁,一个身影在翘首以盼,像是已在此等待多时,只等她的到来。米音非认出那是杨恒。他发现了她,如同她看见他一样高兴,挥挥手招呼她过去。米音非向他跑过去,身轻如燕,步履如飞。

  突然她听到身边噼噼啪啪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她停下脚步,将向四周看。别墅依然挺立,花丛依然鲜艳,天空依然纯净,阳光依然灿烂,到底是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近,人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纷纷走出来查看。他们当中有徐悦南,徐金,老梁,领导,杜老师,金立,狗妈妈,老导演,黄渤,理发店老板,岳姐,保安。他们怎么也都在这里?看见她,他们像是找到失散已久的朋友,兴奋得溢于言表,甚至有人跳起来热情地挥手让她过去。她的步子迈得更大了,头发在耳边飞舞,感觉是在空中漫步。然而她还没有跑到近前,奇怪的声音更响了,他们的脸色一个个阴沉下来,仿佛有一道寒冷的屏障挡在他们和她之间。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他们窃窃私语,说话的间隙用眼角瞄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不再是他们的朋友,倒像是制造怪声的麻烦。

  发生了什么?这是哪里?他们应该知道,我必须赶紧到他们当中去。

  但是她被什么东西定住,动弹不得,她脚底下的大地被撕裂,房子、他们和她掉了下去。

  米音非睁开眼,她看看自己的身体,仍然是蜷在沙发里姿势,立地灯也仍然像个小太阳照亮客厅里的这一个角落,只是书掉到沙发前面的地板上。她知道自己是睡着了。

  唉,一看书就这样。

  她抻了抻懒腰,展平身体,沙发立刻凹出一个人形。米音非回想刚才的梦,老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是自己最近这几个月以来有些忙,现在精神和身体一放松,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想起来了,不仅想起来,还都揉搓到一起了。

  从草原回来以后,杨恒像是从人间蒸发,没有再联系米音非。米音非把手机握在胸前,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些。可是手机被握得有了热气,电话也没有打出去。她不知道该跟杨恒说些什么。

  说他该对她负责?太老掉牙了,连米音非自己都不相信。两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对方,说得庸俗些就是在温度、湿度,当然还有酒精度合适的情况下身体本能反应。一次偶然的肌肤之亲改变不了性质,他们还是青梅竹马的同学而已。世事有度,点到为止。他若是有意两个人长期发展,自然还会找她。他若想的只是一时之快,她反而穷追猛打,倒破坏了满心希望的意境。或许就像梦里预示的,他对她而言是个可望不可即的存在。说穿了,她既没有自信,也没有勇气主动追求男人,那就顺其自然吧。

  米音非的舌尖保留着梦里花朵的味道,可惜梦到最后结束得太仓促,没能看到那些人的后续发展如何,他们凑到一起准能演出一场好戏。这还得感谢那个噼噼啪啪的声音,要不是它,他们藏得那么隐蔽,还不会现身呢。

  等等,噼噼啪啪,那不是在梦里吗,为什么现在还能听到那个声音?

  米音非起身试着踩踩地板,坚实得一如往常。不对,她确信听到那个声音了,这回不是在梦里。

  人在紧张的时候,心跳速度瞬间加快,可以清楚地听到它跳动的声音。全身肌肉会紧绷,甚至抽搐或者不听控制。米音非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她依旧坐在沙发上,四肢僵硬地像是石膏雕塑,只有脑袋还可以在脖子和眼睛的带动下微微左右摆动。她安慰自己,紧张一些也好,万一有什么意外,或许可以立刻做出反应。但是,可能吗,连她都怀疑。以前在齐心湖的时候也遇到过不明声音,但是住了那么久,她对房子里的每一寸空间了如指掌,听响动的方位、大小和特点,大概能辨别出是什么情况。房子年龄大了,难免管道,电路,又或者是装修会有闹情绪的时候,稍微修理修理就好。最关键的是房子小,一目了然,不可能藏得下什么东西和人,心里也就踏实。

  藏人?米音非想起徐悦南跟她开过的玩笑,当时她钻到客厅储藏间的隔板下,说那个空间能藏个人。她仔细辨别声音的来源,没错,的确是从储藏间那个方向发出的。除了储藏间,那个方向的所有东西都在她的视线监控下。难道在他们去草原旅行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米音非的大脑里飞快地思索家里有什么可以防身的武器。报警?无凭无据,人家不会介入。必须要采取行动,她得想办法保护自己。度过最初的无措阶段,她的四肢开始恢复行动能力,走到厨房抄起墩布——这是家里她能想到的最上手又坚硬的东西。刀是不行的,万一被夺下,反伤了自己。椅子也不行,太沉,而且在储藏间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不容易施展。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储物间门口,深吸三口气,打定主意,开门后不管里面有什么,先给上一闷棍。她用腿夹住墩布,双手互相按捏胳膊和手掌上的肌肉,让它们热起来,进入战备状态。现在是检验她在地铁上锻炼成果的时候了。因为拥挤,米音非每天利用通勤的两个小时,在车厢里练习柔韧性和对抗力,换乘通道里练习躲闪障碍物,拎着电脑时练习臂力,全程站立练习腿部力量。

  储藏间的门把手在右侧,米音非刚好可以把身体保护在门板后面,用左手开门,右手挥棒。门开的一瞬间,她大喊一声,吓得整个客厅晃三晃,摇三摇。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使出浑身力气把墩布棒打出去,先是一记劈头盖脸,墩布棒”铛”地一声砸在门框上,把她的虎口震得生疼。她迅速调整角度,把墩布棒的一头捅进储藏间的黑洞里,画着圈地搅合,以至于尾巴处的墩布条在她的腿上来回甩蹭。

  过了好一会儿,米音非才放松下来,看清楚没有人藏在储藏间里。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是虚惊一场,有惊无险。但是噼噼啪啪的声音的确是从这里发出的,打开门以后听得更加清楚了。她打开客厅的顶灯,整间屋子顿时亮起来,阴森的气氛一扫而光。但是光线没办法拐着弯地照进储藏间,里面仍然是比较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早知道该把储藏间的灯换一换。她放下墩布,到沙发旁边搬立地灯,让灯头尽可能地照进储藏间。

  眼前简直是一片惨不忍睹的狼藉。

  储藏间局促的空间里到处是湿乎乎的,米音非在空气里闻到一股令人讨厌的气味。那味道在储藏间里憋屈时间太久,终于等到开门,前扑后涌地逃逸进客厅。不同于刚装修完的那种刺鼻味道,这个味道是墙皮的石灰涩味,混杂着霉菌的潮湿味,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想撕扯自己的皮肤。墙壁得了皮肤病,鼓起无数的小泡泡。细小的水珠从小泡泡上渗出来,再加上上面趴伏着绿色绒毛的霉菌,好像流脓一般。有的泡泡已经破裂,撕碎的皮软啪啪地勉强挂在墙上,命悬一线。有的皮实在承受不住水分的拖累,落到隔板上、地板上到处都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储藏间的墙壁上没有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肤,布满白一块青一块的瘢痕。白色的是装修过后的墙面漆,青色的是墙皮脱落后露出的底色。隔板上米音非留存的报纸和快递盒子已经拎不起来,一碰就无声地裂开口子,瘫倒成一堆糊状物。碎片黏在手指头上,搓一搓,能捻成细小的渣子。地板失去了原有的润泽,从深棕色变成浅色,粗糙像是几块糟木头。它们再无表现油光锃亮的斗志,毫无生气地投降于命运的安排,等待被撬开的那一天。

  米音非猛然间想起,她按照杨恒的建议把装有房产证和其他重要资料的皮包夹在报纸和其他废物中间了。那本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不会这些资料也被泡成纸浆了吧。她的心跳再次加速,肌肉紧绷,眼下的情况不比藏个人让她感到安全。她不敢想,如果那些资料变成废纸,她该怎么想米爸和米妈交代。她不顾一切地赶紧把报纸和杂物推到一边,任其砸落到地板上。反正地板已经不可救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没有办法想得周全了。米音非把皮包抱到立地灯下面,那里的光线更好,看得更清楚,她甚至想灯光的温度或许能够把资料烘干。她哆哆嗦嗦地打开皮包拉链,翻到装有资料的夹层。真是庆幸,亏得有皮包的保护,资料略微有些潮湿,有一些边缘有轻微的撕口,可能是被拉链划到的。但是它们的状态远比报纸和纸盒子幸运得多,只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上石灰味和霉味,恐怕一时半会是去不掉了。

  米音非又一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继续阅读:第26章:别有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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