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间的情况依然没有改善,现在储藏间的门只能保持敞开状态,或许能够分散一些潮气。如果门关的时间长了,猛然一打开,会让人有窒息的感觉。即便如此,每次从储藏间路过时,仍然能够清楚地嗅到那股发锈的霉味。没办法,储藏间的空间狭小,只有一道一人宽的窄门,空气不流通。米音非把一台电风扇放在储藏间门口,昼夜不停地对着它吹风,气味稍微改善一些。但电风扇纵然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工作,也只是勉强能赶得上潮气渗入的速度,墙皮依然软趴趴地鼓起泡泡。这总不是办法,治标不治本。再过些日子,气温该开始下降,进入深秋,再往后是立冬,而储藏间的情况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好转,不能寒冬腊月的还开着风扇吧。
米音非后来又找过几次严经理,他表现出高度的表里如一、前后一致。他判断这情况只发生在米音非一家,漫说同单元的邻居没有遇到,他当小区物业经理这么多年,前前后后十几栋楼也闻所未闻谁家有过类似的经历。既然是米音非一家的事,肯定是业主自己哪里没做好。本着物业为业主服务的精神,物业可以帮助业主排查原因。但是物业负责维修的工程师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实在腾不出手。一言以蔽之,就是态度很好,不干实事。再后来,找严经理变得困难起来,他不是刚刚出去,就是还没回来。他手底下的人听米音非和严经理的对话听得多了,自动在脑海里按下录音键,米音非再找来时,便原封不动地把严经理的说辞复述一遍。
米音非挠得头皮屑扑扑地往下掉,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导演热衷于跟物业交锋,是个让物业闻风丧胆的对手”,她猛然回忆起理发店王老板说过的话,说不定导演出马会有所帮助。
果然,导演听米音非说完前因后果,兴奋得全然不顾他的老胳膊老腿,连连拍案叫好。他这两日正在创造一幅新画作,与以往的风景作品不同,这一次他要画人物群像,正苦苦思索造型,眼皮底下的人间百态或许可以给他启示。多年的斗争经验告诉他,每每与物业斗法,其乐无穷,强身健体,能够唤起大脑细胞的兴奋,激发他的灵感。姜还是老的辣,他没有因为头脑发热而立即披挂冲进物业,因为他知道,一对一,算上米音非二对一,也不一定能够让严经理屈服。他从“桃色事件”中领悟到一套新的斗争法则,必须让物业陷入到人民群众集体声讨的舆论旋涡中。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利用自己业主委员会成员的身份召开本楼居民会议。
每年此时是物业开始催交物业费的时候。从发出通知到收缴完毕要持续好几个月的时间,是一年中痛与快乐交融最盛的时期。严经理坐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桌正对着大门,他的背后是一面红色的墙壁,上面用塑料板贴着公司的服务口号:安心物业,尊享生活。这种布局使他看起来像一尊被供起来的牌匾。每当看到业主迈进大门,有种错综复杂的滋味在严经理心头涌动。交钱的时候也是业主投诉最多的时候,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认为可以趁着这个节骨眼,利用交与不交之间的摇摆表达所有对物业的不满,提出自己的主张。所以这个时期严经理对待业主要格外小心谨慎,态度一定只能比平时更加和蔼可亲。大部分业主其实很傻很天真,只要把甜言蜜语涂抹到位,他们通常还是按时交费的。严经理所需要付出的只是一张笑脸,相比较亲眼看着红彤彤的钞票和银行户头数字的增长,一张笑脸的代价算得了什么。
但是,当严经理看见导演,米音非,狗妈妈,黄渤,以及其他人一拥而进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他知道集体婚礼,集体快闪,集体劳动,没见过一个楼里的居民集体交物业费的。而且,以老导演冲锋陷阵打头阵的严肃架势来看,交物业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的笑脸方案这回怕是起不了作用了。
“严经理,去年物业声称给我们楼修缮外墙,修缮的声明我们看到了,经费实际使用情况的账目呢,怎么后来没有公开?”还没等严经理开口,导演先发制人。
“我当什么事情呢,这么兴师动众,你老还亲自出马,派个代表就好了嘛。”
严经理示意张保安抬出一张椅子给导演让座。刚才张保安碰巧在办公室里聊天,一群人进来的时候,他正准备出去,不幸被堵住了去路。这会儿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紧紧地靠在一张办工作隔断上,尽量让自己不引人注意。
严经理庆幸张保安没能离开,他虽然不能顶什么事,好歹算是个人头,和对面导演的队伍比起来,一向人数占多的物业今天是吃亏了。但是张保安到底是新来的,没有领会严经理的意思,依旧像张照片似的贴着。
导演摆摆手,表示用不着费这事儿。他指着身后的队伍:“我们就是自己的代表。账目呢?”
“你看,现在手头好多事情正忙得正是紧张的时候,你们怎么突然想起这回事儿了呢?”严经理试图缓和气氛,办公室里已经有些喘不过气了。
“这怎么是突然?物业动用全楼业主的公共维修基金做修缮工作,业主当然有权利知晓经费使了多少,还剩多少。施工是去年的事了吧,到现在帐还不清楚吗?”导演字字斩钉截铁,寸毫不让。
“清楚,哪儿能不清楚啊。不过,这不是还在观察他们的施工质量,压着尾款没给呢吗?”
“想知道施工质量是吧,那你跟我们来吧。”
严经理带着手下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在众人的押解下来到1号楼南侧,导演伸直胳膊,指着房顶的位置对严经理说:“你自己看看吧。”
天气可真好,山楂树上挂着沉甸甸的一串串红色的果子,已经过了果实季节的樱桃树剩下茂密的绿叶在风中摇摆。红砖墙,绿树丛在湛蓝色的天空下,清澈的空气里,真是一幅美丽的景色,谁看上去都会觉得神清气爽,心情愉悦。但严经理巴不得这是一个谁也看不清谁的雾霾天,因为他顺着导演的手指看过去,一眼就瞧见几个麻雀正在501客厅窗子上方的房檐上,它们当作窝的墙洞里,自由快乐地进进出出。
单元住户们在导演的带领下分析了所有可能性,既然已经证实只有501的储藏间发生渗水,而内部装修问题引起的可能性又极小,那么也许该从外部排查。他们站在楼下,顺着楼层一点一点往上捋,终于在最上面发现了这个四四方方洞。那个洞肯定不是排水口,排水口是有一根突出墙体的管子的。楼体外墙上为什么会有一个洞呢,这是务实的民居建筑,不是牛仔裤,为了追求个性做破洞设计。整栋楼只有这一个不合常规的洞口,那就必须请物业解释了。
“哎,怎么会这样呢?!”严经理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惊讶,他惊讶的不是外墙上有个洞,而是他的手下居然没有第一个发现。他们每天在楼宇间、楼道里巡查,到底在干什么?但凡他们稍有些观察力,他今天也不至于落入被动境地,像个犯错的孩子,等着一场逃不掉的板子落下来。
严经理拿出一贯的好态度,这个时候好态度聊胜于无,他吩咐手下,“小王,你赶紧通知老刘带着钥匙和工具过来看一下。小张,正好这个单元是你负责巡逻的,你别走,跟着大伙一起上楼看看。”
“我?我就不去了吧。维修工作我不懂啊。”张保安面部表情阳一阵、阴一阵地推辞。
“你不去谁去?这得从阁楼上下去检查!”
严经理没想到他的手下打算临阵脱逃。这本来就是双方在气势上你争我夺的关键时刻,前面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现在摆出积极负责的姿态或许能够挽回一些局面。严经理需要有人配合,张保安不合时宜的话语无疑让他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此时的严经理像是箭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等张保安再说什么,推着他和众人一起进入单元。
通往阁楼的楼梯从来没有一下子接待过这么多来客。客人们排着队,按照台阶高低次序站好,严经理和张保安在最前面,其后是导演和米音非,再往后是黄渤,除了米音非家的501,他家502,算是离“事故”现场最近的,再往后是狗妈妈和低层的业主。如果麻雀能够透过阁楼窗户和大门看到楼道里面,说不定它们会以为这是人类某种奇怪的膜拜仪式。
严经理从匆匆赶上楼的老刘手里接过钥匙串,那上面有所有阁楼大门的钥匙,他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到正确的那把。钥匙实在是太多了,又不常用,找钥匙的技法生疏了。这有点像动作电影里最俗套的镜头,定时炸弹已经开始疯狂的倒计时,拆弹英雄一筹莫展,前途未卜。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成功拆弹,炸弹在于他是一枚命运的水晶球,只有两个答案,成功或者失败。他只有几秒钟思考和行动,在短暂的时间里,他想到了自己、家人、朋友和一切难忘的过往。几秒钟的时间在这一刻是如此无限期的漫长,好像倒计时永远不会到达最后一毫秒。它的确不会走到,因为总是差那么几秒钟,也许就是一秒的时候,拆弹英雄会如有神助,妙手生花地成功解救自己和世界。
严经理肯定自己不是拆弹英雄,他得不到拆弹成功后的民众感激涕零和美女香吻。他只是在打开一道通往阁楼的门,门后没有威胁人类生存和世界和平的东西,但是他同样想了很多。他不知道门一旦打开身后的人会有什么反应,就像他不知道修缮楼体这样送到嘴边的工作,居然施工队,他那关系户会遗留这么大的纰漏。施工队太不职业了,以为有人罩着就偷工减料。减也不能减在明面上啊,为了一时的好处,丧失了长远的利益。严经理后悔自己没有先见之明,早知道会有今天的群起逼宫,他是不是也该早点考虑自己的退路问题。俗话说的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与此同时,他在心底深处依然保留一点侥幸,希望业主们看在他态度好的份上能全身而退,毕竟施工干活的人不是他,要找一个显而易见的罪魁祸首还轮不到他。
在施工队和严经理之间还有老刘,作为物业的维修工程师,大大小小的维修跟他都脱不了干系。严经理动用关系户修缮楼梯这事儿他当然清楚,要是换了他,他也能找到二、三、四、五个这样的施工队。他们是嗅觉灵敏的狗,哪里有工程一清二楚,就算和主管人素不相识,也能在一顿饭的功夫义结金兰。但严经理是上司,他要是主事老刘不好插手。好在严经理不是亏待下手的人,只要求老刘睁一眼闭一眼就成,老刘也乐得躲个清闲。可是出了差错,老刘是跳进黄河洗不清,说不定会当作众矢之的牺牲品。
张保安尽量保持面部神情的自然,他被聘为小区保安不久,小区里大大小小的麻烦他遇到过不少,但没有一件比眼下的事情更让他惴惴不安。他是负责巡查这个单元的,每天在楼道里进进出出,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与他相干。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站在房门外,支起机警的耳朵,张开敏锐的眼睛,防范潜在的危险。他早已经把自己当作楼里的一份子,只是业主们不知道而已。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出安全上的问题,这是他赖以生活的基础。
导演不动声色地看着这群人,心想拖吧,看能拖到什么时候,拖得越久,包袱抖开的一瞬间,料就爆得越足。阅人无数的他根据物业几个人脸上读到的信息几乎敢肯定,门一旦打开,他可以以势不可挡的优势赢得这一回合。米音非正在反复猜测麻雀窝和她储藏室的关系,她希望是因为洞的存在造成墙体渗水。找到渗水原因,物业出面负责修理,她的储藏室能够早日回复正常。而狗妈妈、黄渤和其他一群业主盯住严经理手里的钥匙,他们都没有见过阁楼的样子,物以稀为贵。在他们心目当中阁楼仿佛是藏金纳银的宝库,他们用寻宝的猎奇心理等待开门的时刻。
“咱们这楼还有阁楼呢?早知道放那里了。”导演老婆说。
门开了,开得相当轻松,没有它面前观众想象中惊心动魄的戏剧性,它只是一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门。一行人陆续走进阁楼里,这几乎是一个没有隔断的大通房。只有在进门的地方,因为承重墙的设计,有一个拐角。门的对面是两扇窗子,窗子外面应该就是楼顶斜坡的中间位置,因为斜坡角度的问题,窗子比楼下正常住房的要小。严经理看了一眼老刘,老刘准备从窗户出去看看那个洞。然而他刚走到窗边就知道不需要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窗根底下,米音非家储藏间上方的位置,灰色的水泥墙上有一块清晰的椭圆形水迹,颜色比周围深。
“这个——”严经理欲言又止。
“这总不是装修造成的吧。。”导演说,阁楼是个毛坯间。
“看来有可能是雨水从洞口渗进楼梯了。”严经理赶紧接上话:“我们马上安排人出去查看原因。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一定追究修缮施工方的责任。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物业肯定要对业主负责——”
他接着对米音非说:“放心,你家储藏间里我找人帮你修理。”
“为什么阁楼这么干净呢?”米音非问。她似乎没听见严经理的承诺,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走,眼睛看着窗外发呆。
“什么?”严经理怀疑自己听差了,今天到底是为哪件事情上阁楼的?
“这个阁楼应该很久没人上来了吧?”
“恩,对呀——”严经理不明白米音非是什么意思:“去年楼梯修缮过后就没人来过了。”
“那为什么这么干净呢?”
这一次严经理明白米音非想说什么了,他和众人环视四周。阁楼里的情况一目了然。一间无人居住打扫的房间,纵然是在顶楼,窗户面积小,不可能不落一点灰尘。阁楼里并非干净得如明镜,但是看上去也就是一、两个星期灰尘的量。
黄渤站在靠门的地方,他进门后注意到门旁那个折角的犄角旮旯里有几个小盒子,他原本以为是陈年垃圾,没有在意。现在他走近那个些盒子,是压扁了的牛奶利乐包装盒。他是搞印刷的,知道这种利乐包装盒的有效期是6个月。他蹲下身子用两根手指夹起一个盒子翻了翻。
“生产日期是今年六月的。”黄渤说。
“今年六月以后有人上来过?”
这话是严经理问自己的。不可能啊,如果有人到阁楼,需要跟他打招呼,从他那里拿钥匙的。钥匙一直放在他办公桌旁边的柜子里,现在还在钥匙串上好好拴着。
“怎么回事,你们连自己的东西都保管不好吗?那怎么指望你们能够尽心服务业主?”导演质问道。他的直觉告诉他,刚刚发现的事情比楼体漏水更加严重。
“不是,不是,”严经理思绪有些混乱,一时语无伦次,他一边说一边整理思路,“进阁楼没什么用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除了上到房顶,能干什么?”
“难不成是从楼顶往下,进到住户家里?”狗妈妈说。
像她住在高层的,一向认为安全,小偷不至于徒手爬那么多层,一二三层的诱惑已经足够大了。但如果是从楼顶下去,那就另说了,肯定是四、五层的先遭殃。但是也没听谁家遭窃啊。而且张保安他们日日巡逻,量贼没那个胆量和机会。
“旁边?旁边呢?不是还有一间阁楼?”米音非问。她忽然想起杨恒曾经说过,两间阁楼的门锁是光滑的,没有长期闲置不用的锈迹。
米音非这么一说提醒了大家,众人拥着严经理走到另一间阁楼门口,严经理哆哆嗦嗦地找到钥匙打开门。
这一间阁楼里,正中央地面上放着两张床褥,床褥很薄,不足以隔离地面的凉气,所以两张摞在一起。床褥看起来松松软软的,如果有床架,应该是个挺舒服的睡觉之所。床褥上面铺着淡黄色的床单,一头放着带灰色枕套的枕头,权当是作床头。床褥旁边有一个支架和塑料布撑起来的简易衣橱,衣橱的门帘敞开着,里面挂着两只手可以数得过来的衣服。衣橱的脚底下放着盆、毛巾和牙刷,都是些洗漱用的东西。床褥的另一边摆着一张小折叠桌和两把小折叠椅,折叠桌上码了一堆瓶瓶罐罐,有的是护肤品,有的是腐乳,它们不分彼此地混杂在一起。几道光束从窄小的窗户穿进来,刚好照在床褥上,床单有些凌乱,枕头也七扭八歪,应该是匆匆忙忙之间来不及收拾造成的。
阁楼里鸦雀无声,那么多人,刚才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在这一刻静了音。他们忘记自己是在调查楼体渗水原因,也忘记了几分钟前引起他们兴趣的阁楼入侵猜想,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进入这个房间。他们像是不小心误闯进邻居家的人,发现走错房间,尴尬得不知所措。往前走,是非法入室;往后走,腿脚不听使唤,他们只得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互相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严经理想起来看看四周。这是一个大通间,房里所有东西一览无余,只有门折角的旮旯是个视线死角。现在那里放着两只行李箱,行李箱上面坐着一个人,正在屏住呼吸观看他们的一举一动。她知道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自己难以逃出生天,反倒显得十分平静,面无表情。就像她第一次出现在米音非面前,红色的卷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小小的瓜子脸上,黑色的眼睛闪烁光芒,翘起的鼻尖上渗出汗珠,嘴巴微微张开,欲言又止。
米音非认识她,那是岳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