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音非出水痘了,真材实料,如假包换。
水痘出得不早不晚,就在和领导谈话过后的第三天,这下总不算她诳领导。就水痘习惯的目标人群而言,米音非显然是超龄了。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那必然是出现得山呼海啸,澎湃汹涌。
开始时症状就像是感冒,身体疲倦,无精打采,可是头异乎寻常的疼,像是电流从脑皮上通过,通过的瞬间,整个人浑身肌肉随之抽动,站不稳,坐不住,气如游丝。第三天,腿上开始冒红痘,像是蚊子光临后的样子,但是一点不痒不痛。接着胳膊、脸上、身上的红痘像雨后春笋般涌出来,找不到一块巴掌大的好地方。再然后痘点中心冒出一泡白色的脓点,红痘开始变得奇痒无比。整个过程用时不过48个小时。
米音非的手忍不住一点点蹭向红痘的周围,经历过青春期的人都知道管住手是保住脸的必要条件,于是她只能强行用意志力束缚住双手,把它们捆绑在容貌杀手的绞刑架上。可是到了夜里,再坚定的意志力也不免有打盹走神的时候,双手在黑暗中埋伏潜行,悄悄地摸上红痘最密集的地区。
医生挤了挤、捏了捏她的包,让她去化验血,说在结果出来之前没法判断是什么疹子。她蜷缩在医院的一个角落里,害怕被别人看到她的样子。每当有人经过时,她本能地把脸转向墙角,尽管并没有谁真的注意到她。她想象别人看到她时,一定就像她害怕看到自己的样子。她甚至不敢照镜子,镜子里的人萎靡不振,含着胸佝偻着后背,两只脚摇摇晃晃地勉强还能够支撑松松垮垮的身体。因为想抓痒又不敢,百爪挠心,手指缩成爪子状,用指尖划擦笔记本上的纸,纸被撕出好几条口子。溃烂的脸部难以掩饰和忍受强烈的瘙痒,因此变得扭曲狰狞。如果换了她,看见一个旁人这副模样,一定会以为她是浑身流脓的僵尸从游戏里走了出来。
她给徐悦南打电话。她俩思来想去,一致认为这只可能急性传染病。以米音非历来健康的体魄,在这个年纪感染急性传染病,传染源必须是个狠角色。传染病无非是靠的是接触、唾液和血液传染,这一段时间以来米音非遭遇到最多的应该算是来自于领导的唾沫星子扫射。那个时候她略微有些感冒,可能因此抵抗力下降。领导在老梁失标的事情上,本来想凭着他所向披靡的三寸不烂之舌迫使米音非卑躬屈膝地承担责任,没曾想马失前蹄,一向低眉顺眼的她在这件事上坚决不从,丢了面子,因而恼羞成怒,放出传染病这个杀手锏。
“得了,你宫斗戏看多了吧。”都这个时候。米音非真的没有心情开玩笑,“你以为他有多大本事,还打肿脸充当人体生化武器?”
“那是怎么回事嘛,我看只有他有动机。把你弄病倒了,然后安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
“哎······他爱怎么样怎么养吧,反正我是得休病假。”
徐悦南模仿领导的口吻:“那他谁说‘出个水痘怎么就不能在家远程办公,反正这工作又不用靠脸来赚钱,反正这病又不影响大脑工作。’”
米音非没好气地说:“那呀,我就趁着传染期去公司转一圈,普惠众生,这样大家都可以在家办公了,谁用不着妒忌谁。到时候便宜你们了,说不定还能落个为公司鞠躬尽瘁,积劳成疾的美名。”
和徐悦南通完电话,米音非的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对领导的几句调侃和玩笑只能发泄怨气,解决不了她眼下的焦虑。她翻开通讯录,一页一页机械地向上滑动。其实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必须得找人聊一聊,度过难熬的时间,可是不知道该打给谁。她的通讯录里有一千多个人,有同学,有客户,还有参加社交活动时一面之交的谁谁谁,她已经记不清那些名字背后对应的脸长什么样,怎么可能向他们诉说?她只是一页一页机械地向上滑着,她甚至没有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在通讯录快要滑到底的时候,她的手指停在了杨恒的名字上。
电话刚接通,杨恒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喂”,米音非听到他的声音,一肚子的委屈和焦虑倾泻而出。
她半哭着腔调说了许多,杨恒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但是大多数内容被米音非含混地囫囵吞枣咽下去。从语调上,他猜测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否则她不可能亲自啰里啰唆说这么一大堆。于是他谨慎又配合地适时说上一句“哦”,然后见缝插针地试探米音非到底在说些什么。其实事情本身不复杂,稍微梳理一下,他没用三言两语他就搞明白了。
杨恒说:“听这意思,八成是水痘吧。”
“可医生都没有把握,他还没确诊呢。” 米音非当然知道杨恒不是医生,不可能提出比医生更有见地的观点,他既不能凭空诊断病情,也不能开出灵丹妙药,但听他这么一说,她紧绷的神经些许放松了一些。如果是水痘,那倒还不算太糟糕。
“甭管是什么,听医生的就好。他们见识多了,这点痘估计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
“那他要是让我住院隔离呢?”米音非从小到大一次医院也没住过,她想象不出在医院里被白衣大褂包围,一会儿打个针,一会儿填个药,还要忍受同病房病人痛苦呻吟是什么滋味。
杨恒倒是替米音非发现了一个宝藏,他说:“让你住你就住呗。住院挺好的,什么事都不用干,就是待着。说不定你还能见到医术高超又英俊潇洒的男医生,就是电视剧里常演的那种”
米音非忍不住噗的笑了,她用手捂住脸。这个提议提起来的确挺有吸引力,真要是有那样的艳遇,住院也值得了。她说:“可我现在是满脸包、破了相的人,没脸见英俊潇洒的男医生了。”
“哦,这个好办。我也是男人,让我判断一下,就知道你那脸是不是能见人。”
米音非想要的其实不过是一丝安慰,哪怕是口头的,她都会当作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事后证明杨恒猜对了,米音非得的是水痘。医生严肃认真地把病例报到市卫生管理部门,要求她在家自我隔离两个星期。米音非悄悄地问,不用住医院啊。医生说这么点事,住院干什么,浪费资源。她一步一回头地走出诊室,想医生口罩后面的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
米音非遵守遗嘱,严格闭门在家自我隔离,日子过的很是无聊。好在现在网络服务发达,生鲜零食、日用百货、一日三餐网络上应有尽有,当天送达,所以每次快递按门铃是她百无聊赖的生活里最开心的时刻。黄渤下班回家,偶然见米音非戴着口罩接快递,问她怎么回事。了解到情况后,主动说有什么事尽管喊他,需要到外面买东西的话,他可以代劳,米音非便托他给水、电、气卡里充上钱,以备不时之需。幸亏如此,不然她真要与世隔绝,过辟谷的日子了。
到了开始隔离的那个周末,门铃突然响起来。米音非以为是快递,她看都没看显示器就按了开门键。听到上楼的脚步声近了,她戴上口罩打开门,正好那人走到门口。她抬头一看,一块被牛皮纸五花大绑的东西在面前摇摇晃晃,牛皮纸上没有写字。米音非出了水痘,但视力没受影响;戴了口罩,但嗅觉依然灵敏,她从牛皮纸上浸染晕开的油渍和难以缚住四散的香气立即判断出那应该是块酱肉。至于藏在酱肉后面的那张脸,能够在这个时点赶来的人,她猜出八九分。
米音非没想到他真的会来,她甚至还穿着居家服。
“特意带来给你尝尝的。”杨恒说,“你不是老说你们这边除了超市什么都没有,估计是买不到这个。”
米音非问:“大周末的,怎么一大早上才9点多跑这么老远到我这儿来。”
“咳,睡也睡不着,就起来了呗。”
“今天周六,你不用跟于涵他们去踢球吗?”
“踢球哪周不能踢啊,你几十年才出一次水痘,可是不能错过。”说着杨恒准备从米音非和门框之间的缝隙往里走。
“哎!”米音非一把推在他的胸口上,试图把他拦在门外。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碰到了杨恒的身体,赶紧把手抽回来:“医生让自我隔离,会传染的。”
“要说传染的话,你说话的这功夫就已经能传染了。没事儿,我得过水痘。得过一次,终身免疫。水痘这么稀松平常的病,你小时候居然没得过,只能说明你那个时候和同学们不够亲近啊。”
杨恒抓起米音非刚才碰触他的那只胳膊:“有一个多星期了吧。我看看······都结痂了,结痂就不会传染了。放心,这事儿我有经验。”
米音非并非真心要把杨恒拒之门外,一个多星期独守空房,她巴不得有个人能陪她说说话。她只是不想给他找麻烦。听到杨恒说得那么轻松和肯定,她的身体慢慢地扭开一个空档。
杨恒趁着两个人一错身的机会,用一根手指从米音非口罩上方拉开个口子,目光扎进去盯着她的脸。这一下盯得米音非措手不及,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去挡脸。
米音非平日不是涂脂抹粉的人,但她的内心也没有强大到让男人见到自己这样的脸。尽管这个男人已经见识过她的很多种模样。
“脸上还好嘛。”杨恒轻描淡写地说。
她脸上的包已经结痂,痂皮的棕色,小包的红色基底和皮肤的颜色一层一层叠加在一起,显得斑斑点点。她的脸色不太好,水痘加上终日蜗居在室内,是不会滋养出红润谈嫩的脸蛋的。但是他说:“你们女人化妆品多,有各种强力修补剂,随便抹几下跟换了一张脸似的,这点疤算得了什么。”
如果不是拿着那包将牛肉,杨恒的胳膊几乎把米音非的身体环住。米音非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那是早晨洗澡后残留的香皂味,路途上散发的淡淡汗水味,还有洗衣服时加的衣物消毒液味。她自己用的也是同一个牌子的衣物消毒液,她很喜欢那个味道,忍不住多吸了几口。她感觉到呼出的气,打在杨恒的胸膛上,再折射回自己的脸上,暖烘烘的。
“你好几天没有下楼了吧?”杨恒一边把牛肉放到桌子上一边问。
“我这个样子怎么下楼?”
“难道你是自己在家做饭?你那个厨艺——”杨恒摇晃他的大脑袋。
“我的厨艺怎么了?好像你吃过似的。”
“好像我就没怎么见你下厨房。”
跟他面前装模作样不容易,太知根知底了。“不会做还不会叫外卖啊。”
杨恒径自走到冰箱跟前,伸手在冰箱里叮叮咚咚地捣鼓了半天。“我就知道你这里没东西,幸亏在路上顺便买了些菜。”
米音非好奇地问:“干什么,做饭?你?”
“对呀,不然咱俩中午吃什么。”杨恒两手空空地把冰箱门关上,“我大老远来一趟,你不会就这么把我赶回去吧。”
米音非拿起手机:“昨天也没剩的,要不还是叫外卖吧,省事。你想吃什么?”
“他们做的那些······不好吃,我都不喜欢。”
米音非手足无措了,做饭是她的弱项。小学的时候她还会做几个家常菜,长大反而连厨房都不怎么进了。徐悦南常常讥笑她,说找不到男朋友就是因为不会做饭,也不知道她那么多年一个人是怎么活过来的,靠喝西北风吗?杨恒说他做,她总不能袖着手在旁边看热闹,帮忙准备总是需要的,可是以她对自己的了解,不帮倒忙就要谢天谢地了。她自己凑合着怎么都行,在杨恒面前,这个人她丢不起。
杨恒到厨房里转了一圈,出来时很高兴,“这样好,做出来的都是新菜,省得和剩菜混在一起,影响口味。你尝尝我的手艺,上次跟你说过,我现在怀疑我应该是个厨子。”
他从水池上方的挂钩出拿下洗菜篮,把他买的蔬菜一一择好泡在洗菜篮里。他打开一个橱柜门拿出案板,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刀,打开酱肉的包装,熟练地把酱肉切成硬币厚度的薄片,然后从另一个橱柜门里拿出盘子,把酱肉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比起米音非,杨恒更像是这间厨房的主人,他和它第一次见面配合得相当默契熟练。他知道每一样工具的用途和位置,不需要询问就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它们。厨房知道他的喜好,所有装备让他用起来感觉量身定制一般。
米音非靠在书房门框上,玩弄买来的钢铁侠和孙悟空。钢铁侠大战孙悟空?哼,亏他想得出来,他是关公战秦琼的相声听多了吧。钢铁侠厉害,是因为他的知识和高科技装备,但他对小辣椒始终摆脱不掉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派头,哪怕他心里想的是温柔。孙悟空厉害,是因为他的勇猛和人际关系,对于女人,他的智商完全为零,不是打打杀杀就是视而不见,谁让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小缺少母爱。这两个人都不适合作男朋友。
要不像导演老婆一样,找个对自己像老爸一样好的男朋友?你当然不反对别人,但是放在自己身上,太大的年龄差距,你能接受吗?狗妈妈呢?从来没见过她老公,或者说前老公,但如果不是有钱人家,她怎么现在能养尊处优,不用出门做事,养着三条狗,还吃穿用名牌呢?不过最终还不是分手。你坚持单身,宁缺毋滥,不就是想找个稳定的感情?
如果换做今天,杨恒再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米音非想,她也许可以明确地回答:至少得是个心甘情愿给女人做饭的。
“有个大厨房真好,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你看咱们原来齐心湖那厨房,还不够一个人转身的空间。”杨恒把洗好的菜放在案板上切,西红柿的汁液差点溅到到他的衣服上。
“把围裙带上吧。”
米音非从门背后摘下围裙。那是一条蓝灰色带格子的围裙,她在街边买的。卖家说是出口欧洲的外贸品,因此又宽又长,她穿上像一条七十年代的老式及膝长裙。米音非从后面把围裙套到他的脖子上,手顺着围裙的前片往下找,在半截的位置摸索到腰带。她的脸轻轻地靠在他的后背上,那后背宽阔厚实,让她感觉到踏实。她从他的双臂下方抓住腰带,一点一点捋到他的身后。她攥着腰带的手指头扫过他的腰间,摸到一块软软的肉,像是戳到棉花糖上。那块肉被碰触的一瞬间,迅速用力收紧,变得硬邦邦的,像是受到惊吓变得紧张的小动物。
杨恒抓住米音非的手,西红柿汁流到她的手上:“好痒痒,你碰到我的痒痒肉了。”
米音非舔了舔手,前味酸,后味甜,是让人很开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