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还没有排练,小区里发生了一件人人津津乐道,据以为谈资的桃色事件。
妇女治安队在这座城市有悠久的历史和优良的作风,从齐心湖社区到产业基地,每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都有她们不知疲倦的战斗身影。小区虽然有业主掏物业费聘请的保安,但不代表人们群众不需要义务的自发的治安队。男人为主的保安靠的是模样和装备震慑坏人,妇女治安队凭借的是经验和机智识别坏人。她们身着统一服装,佩戴统一袖标,自备板凳和扇子,从日出到日落,把守在小区门口和主要通道。她们以聊家长里短琐事为掩护,以弱不经风的身躯麻痹坏人的警惕性,却不动声色的用火眼金睛扫描可疑人员。她们的脑袋里安装着坏人样貌库和猫一样敏感的雷达,一个躲躲闪闪的眼神,一个不自然的肢体动作,甚至是空气里一点与视觉、听觉和嗅觉不匹配的风吹草动,都能够引起她们的警觉,迅速连通警务人员和邻里街坊。像发现某某人服用精神致幻药物,某某人被困于传销队伍,某某人组织儿童乞讨等等,都是她们功勋簿上被铭记的战果。
小区里发生的事情就是妇女治安队最先发现的。其实这事原本并不比夫妻反目,借钱赖账,醉酒发疯更加了不起,比这还狗血的剧情每天都在上演,它们借着网络的传播力量迅速蔓延,观众看得目不暇接,直到头晕眼花犯恶心。但这事因为涉及名人、娱乐圈、以及人们浮想联翩的场景,最关键是就发生在近在咫尺的身边,因而乐此不疲地被念叨。
事情发生在米音非他们那个单元门口。
某一天下午,阳光明媚,暖意融融,正齐聚在小区大门口谈天说地、评古论今的妇女治安队成员们,以及前后楼里正在酣睡午觉的人们,突然闻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女人尖叫,随后而至的是女人的咒骂声和嚎啕大哭声,以及男人的喝令声和威胁声杂糅在一起的混乱。妇女治安队全体反射性地从板凳上弹起来,她们的第一直觉是谁家夫妻打架了,寻着声音往事发地赶。她们一边赶路,一边努力从混乱中辨别蛛丝马迹,听起来像是好几个人牵涉其中,难道是拉帮结伙地打群架?那更不得了。这种反和谐的行为,妇女治安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是必须要扼杀在摇篮里的,更何况还是在自己负责的小区。
等妇女治安队赶到现场一看,凭她们身经百战,百炼成钢,也不由得瞠目结舌。现场实在是太过惨烈,一个女人的一只手正在扯另一个女人的头发。被撕扯的女人不幸留了一头及腰长发,正好成为对方拉扯的把柄,不论她怎么躲闪,长发抡起,四下飞舞,逃不出对方的势力范围。对方间或手腕一转,把头发卷在手上,气运丹田,向下猛地用力,等到被撕扯的女人忍受不了疼痛,被迫低下头,弯下腰,泄了劲的拳头再弹回到被撕扯的女人脸上,顿时呼喊声变得撕心裂肺。被撕扯的女人想要自救,无奈被压制得抬不起头,凌乱的头发罩在眼前,只能看得到自己的脚趾,完全分别不清对方的位置和距离。就算是她能看得见,疼痛和慌乱已经让她没有能力思考行之有效的措施,只能尽量先护住头发和脸,以后还要靠着它们吃饭呢。护住脸,就顾不上其他部位,被撕扯的女人的衣服肩膀处裂开一个口子,勉强挂在胳臂肘处,好歹算是没有滑到更低的地方。黑色的裤子已经皱皱巴巴,有好几处明显的灰色脚印。她的项链掉在地上,被踩得七零八落,暗淡了珠宝的光芒。
三、四个男人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助被撕扯的女人,伸手去拽对方,哪知道打人的一方看着身材瘦小,行动却十分敏捷。她无招更胜有招,自己的身体和携带的背包被熟练地当作凌厉的武器,左挡右阻。也不知道她哪里练就的移山倒海之力,几个看着孔武壮实的男人竟然近不得她的身边。只见她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指尖朝外,削成利刃状的明晃晃的指甲一挥,还看不清招式,已经给男人身上划了几道。她脚底下的高跟鞋也不闲着,一只脚做支撑,腰腹用力收紧,另一只脚腾空,像是跆拳道里的动作。也不知道鞋跟踹在谁的胸口上,只听见“啊”的痛苦呻吟,有人从战斗圈中蜷着身子退出。
妇女治安队看那女人颇有些战斗值,以一敌众,不落下风,再瞧瞧自己的身板,加上板凳也没有实力与之近身肉搏,便在圈外摇旗呐喊,这个喊“有什么事情好好说”,那个说“束住她的胳膊和腰······哎,不要伤人啊”。
在一片尖利的声音中,时不常有个浑厚坚定地声音也在说“我都喊停了,怎么还不住手”。妇女治安队此时才发现现场的老导演。老导演被他老婆搀扶着,站在单元门口的台阶上。起初还高声劝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后来底气用完了才意识到动手的也不是什么君子,自己作为导演,在这种场面下,完全没有片场的权威力,便心力憔悴地靠在门禁上。
单元里其他业主,但凡闲赋在家的,不是倚在单元门里面,就是趴在窗户上观战。这样的事情常在花边新闻里看到,发生在自己身边还是头一次,因此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狗妈妈的妈妈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是最早打听到内幕消息的几个人之一。她先是在吃晚饭的时候跟狗妈妈说了几句,然后狗妈妈在下楼遛狗的时候告诉了米音非和其他人,接着其他人在公园里打牌的时候告诉了其他小区的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直传到某一人时发现,消息已经从不知道源起于谁的另一条路径被传达过。从源头出来的故事大约是完整的,但是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每个人只讲述他认为最精彩的高潮部分,众人整齐划一地像是接受到指令,竭尽全力地发挥艺术创作力,将一个原本应该是个完整的事件打碎成零零散散的片段。真正从头到尾了解整个过程的人没几个,似乎他们也不在乎。
事后第二天,小区里就有人传出这样的说法,说那女人是导演多年的红颜知己。原本知道老导演有明媒正娶的老婆,并不指望什么名分,只求默默地关心老导演,哪怕是远远地看他一眼。他的外貌不可避免地衰老,像所有人一样,人生下来就会慢慢老去,谁能停下时间的脚步呢。但是他的才华在岁月的流逝中愈发光芒四射,那是经过阅历洗濯的人生才会升华的。那天像往常一样,她本打算悄悄地看一眼老导演,却意外发现在她之外,老导演还有一个年轻貌美的情人。那女人居然光明正大地在老导演家出堂入室,这是她隐忍多年,无数次幻想都没有做的事情,居然被别人占了先。情人相见分外眼红,对正室老婆能忍,对后来的竞争者就不能再忍了,于是有了大打出手的一幕。
“不可能,不可能。”理发店王老板从客人那里听了这说法,连连摇头:“这不是无中生有吗? 他老婆还在家呢,年轻时雍容华贵,貌美如花,现在的容颜不减当年。两个人感情好的很,出门干个什么事情形影不离,互相搀扶 。”
“指不定是那女人一厢情愿,单相思呢。”客人回答。人们喜欢听富有戏剧性的故事,就像喜欢看老导演的电视剧一样,宁愿相信所有的想象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谎言说了一千遍也就成真的了,电视剧不也是无中生有的吗,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没过几天,妇女治安队内部传达指令,街面流传的老导演的事情都是以讹传讹的误听误信,完全没有事实根据。老导演行的端,坐的正,德艺双馨,高风亮节。作为妇女治安队,为老导演宣传事实,拨乱反正绝对义不容辞,断不能坐视谣言给老导演的晚年抹黑。
经过纠正的版本是这样,这的确是一起因为小三引起的打架事件,但是那个女人跟老导演一点关系也没有。老导演气她们骂骂咧咧、动手动脚,扰了周遭清静,行为实在太恶劣。他打算用他一贯的威严震慑两个女人,哪知道她们视导演如空气。说来她们真不是成心不给老导演面子,怪就怪当时两个人打得太酣畅淋漓,无心旁顾,别说老导演的呵斥还没传到她们耳朵里,已经被嚎啕尖叫所淹没,就连那几个劝架的男人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没法贴近她们的身边。
这事跟那几个男人也没什么关系,他们和妇女治安队一样,听到惊天动地的打骂声,赶过去见义勇为的。起先他们不明情况,只是谨慎的旁观。有一、两个男人从被打女人的凌乱得像堆杂草的头发缝隙中看到她的脸,忽然意识到曾经见过她。这女人平时黑黝黝的长发披肩,涂脂抹粉,如夜黑眸,烈焰红唇,香肩半露,丰乳肥臀,走起路来细小的腰肢扭动,环佩叮当。打人肯定不对,当被打的还是一个美女时,打人更加令人发指,所以他们出手相救。
调查来调查去,真相锁定在单元里一身黑衣的男人身上。黑衣男人平时一个人租住在小区,他老婆留在老家。他老婆原本没有生疑,工作嘛,因公常驻外地,是正经八百的理由,这种异地办公现在已经司空见惯。现在交通方便,无论是飞机还是高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几个小时的功夫而已。男人每个月回家探望一次,而且没少挣钱——钱肯定比在老家多,否则为什么宁可两地分居呢。
事情坏在手机上。手机简直就是外遇界的奸细、叛徒、间谍,居然人们还是没有吸取惨痛的教训。这回并不是老婆发现手机里的对话、照片,或者视频什么的。她什么没有办法打开男人的手机,因为男人换了一部手机,号称是最安全的手机。手机的广告铺天盖地,外观精致,用材高档,专配高档商务人士。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两套系统,通话加密,远身报警这些安全功能。他老婆还是犯嘀咕,没事为什么换手机,市面上的选择那么多,为什么非得换这款手机。安全性高,就是说要防范别人,防范谁呢?他不掌握机密信息,手机一般都带在自己身上,顶多是家人之间互相看看,连同事都很少借,更何况她不是背地里检查丈夫手机的那种女人。
老婆因此产生了疑心,男人可以方便地回家探视,她自然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来往于两地。没人知道她是何时等在那里的。事实上,他们不会知道,她已经不分昼夜地多次潜入小区,埋伏在他家门外,就是米音非曾经见过的像幽灵一样的那个女人。她所监视的不是米音非家,而是黑衣男人家。不只是米音非,有人多次见到她形单影只,脸色苍白,不动声色地跟在其他业主身后进入小区,但由于她是个女人,身材娇小,眉目清秀,便只当她是个身体不太好的业主。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弱小的女人,与男人通话,或者男人回家时,依旧问寒问暖地关心男人的饮食起居,就像平常一样。她既向男人流露出怀念他在身边时的日子,又表示结对支持男人追求事业,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男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老婆已经暗地里展开行动。他怎么会料到呢?他自以为行事、说话小心,从来没有透露过疑点,而且他还有一个安全性极高的手机。
“我就说那是不可能的吧。”理发店王老板在他的小门脸跟前晾晒刚洗好的毛巾,他听到门口两个老太太和一个老头正在议论新版本,头也不抬地说。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那个男的斯斯文文,挺安静的。”狗妈妈的妈妈没有理会王老板的话,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之前的版本。
“可不是,还钓鱼呢。我还以为钓鱼的都沉稳呢。”另一个老太太把购物袋跨在胳膊肘里,这样可以分担重量,聊得时间长一些。
老头说:“我看啊,他钓的不是鱼吧。你们见过他那车没?黑色的皮卡,每天擦得油光锃亮,一人多高,估计得有六米长,停车位上,比别的车多出半个头。光这车就不少钱吧。”
“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好像没怎么上班,老是在家。”
“你管呢,有钱就行,不然小三愿意跟他?”
“那个姑娘还真是挺漂亮的,给打得鼻青脸肿的,太可惜了。”老头砸吧砸吧嘴,用手掌抹了一把额头。
“怎么,你心疼了?有本事你也钓一个去。”狗妈妈的妈妈阴沉着脸看向老头。
“哎,这老太太,还真生气了。我一把年纪了,我怎么会干那事呢。”老头咧开嘴摆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因为牙床萎缩,显得牙齿特别长。
老太太冷嘲热讽,顾不上旁边还有别人:“后悔了吧,要是早几年你就干了,是吧?我早就看出来了,你那小心思就没老实过。老实交代,以前是不是也找过小三?”
老头把双臂在胸前交叉,摇晃脑袋,这个紧要关头可不能说错话:“哪儿有啊,没有没有。我是有那个心——不是,没那个心也没那个胆。”
“那小三挨打,你替人家可惜。你就看见人家漂亮,漂亮的小三就不是小三啦,漂亮的小三就值得同情啦?!要是让你闺女知道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嘛。我是说长那么漂亮,干点什么不好。是不是?”
黑衣男人很快搬离小区,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对于他,无非是当中介带人来看他腾出的房子时,忍不住拿出这个故事调侃几句。
对于小区物业,这无疑是个惨痛的教训。业主委员会、妇女治安队和有关部门轮番上门批评教育,说保安工作怎么做得这么马马虎虎,粗枝大叶,不刨根问底弄清楚身份和目的,随便什么人都敢往小区里面放,那还要封闭的门禁干什么,要保安队干什么,干脆所有门都大敞着,贴一块欢迎免费参观的招牌得了。辛亏这事没有造成特别严重的人身伤害和物质损失,但是物业安保漏洞的性质是恶劣的,如果进来的不是一个单身女人,而是一群女人怎么办;如果她们不仅仅有手指甲为武器,还有指甲刀、锉刀和镊子怎么办;如果她们的花拳绣腿不仅仅砸向年龄和体力相当的人,还危及老人、孩子和宠物怎么办;如果她们不光是动手动脚,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四处张扬怎么办?一个业主家出事,那所有业主都会由人及己,怀揣着各自的小秘密,推想说不定哪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群众对物业失去信任,日子过得心惊胆战,人心失去稳定和向心力,工作无精打采,生产力节节后退,其严重程度往高了说是可以上升到与人民为敌,与社会为敌,与民族为敌的高度的。
负责物业的严经理吓得只剩下鸡啄米似的点头,赶紧开会研究应对措施,会议的结论是物业将安排24小时保安巡逻,责任到人,巡查到户。此后,一旦进入夜晚,小区居民常常要面对神经紧绷的保安的吓唬。一个人走在小区花园里,不知从哪个角落会发射出刺眼的灯光,灯光从头到脚扫描,再划个圈,把身体周围探查一遍。此时定要主动配合地立正站好,若是稍微有一点鬼使神差的小动作,就会听到对讲机刺啦刺啦的声音“小张,小张,快到南门花坛来,有可疑人员”。已经在楼上家里的居民也不得安宁,窗户上时不时有一道扁圆的亮光一闪而过,起初人们以为是闪电,听了听,没有应该紧随其后的雷鸣,才意识到是保安拿着手电筒在巡逻,那感觉就像是时刻被人偷看。
米音非家门口的走动声音开始变得多起来。不同于她之前恍恍惚惚中听到的若隐若现的声音,现在得声音明目张胆,不分白天昼夜,挞挞挞地上楼,嘡嘡嘡地下楼。有几次,米音非一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便一个箭步冲到门边,趴在猫眼上观察。声音的主人身手矫捷,当米音非就位时,他已经不见踪影,只听见声音还在渐渐远去。当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几次失败的尝试后,米音非还是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从下方楼梯转角处上来一个身材被压缩成枣核状的保安。他的脸像是一个面团,随着由远及近,在猫眼里不断被揉捏变形,米音非认出是那个曾经监督她搬家的张保安。她的感觉很奇怪,他就站在她的门外,面对她,甚至朝她看了一眼,像是要跟她说什么。实际上他也许根本不知道门的另一边有人正在观察他。楼道里的感应灯已经亮了,他依然拿手电筒上下左右,每一个墙角照射一遍,好像这个四四方方,空无一物的地方能藏住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米音非想笑,刚刚”噗”出声音,赶紧用手捂住。距离太近了,如果不是门隔着,他们之间也就是一个对话的距离,会被他听见的。
张保安检查完这一层,继续向上走,身影消失在上行楼梯折角处。如果努力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能够听到一些轻微的敲打声音,米音非想像张保安在上面也做着和刚才一样的动作,检查门窗的安全性,或者可能是其他房间透过墙壁传过来的声音罢了。过了一会儿,张保安的身影再次出现,一刻不停地奔楼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