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班成立的时候，没有名号，没有宗旨，没有发布会，就是几个人在嘈杂的广场上嘀嘀咕咕之中一拍即合的。在现场听到讨论的人自然是话剧班的创始人，除了导演当仁不让的担任主席、总编剧、总导演、总制片人外，导演老婆是导演的私人助理、秘书和团队协调。王老板说化妆的事情归他，演员需要做什么发型，一律包在他身上。虽然他自己不擅长化妆，他老婆也在店里帮忙，化妆对她而言小菜一碟。狗妈妈负责服装和道具，她自己就有不少衣服，她不介意拿出来借给剧组，只要适合剧目需要。
“说到剧目，我们演什么呢？”狗妈妈问。
“这个嘛······”导演闭上眼睛，脸歪向一边，他的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搁在腹部，一个根食指在另只手背上不停地点击。“我看就是《一仆二主》吧，经典剧”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
“《一仆二主》······这个您说了算，我们都不懂。”王老板问：“讲什么的？”
“说有一个仆人，同时伺候两位主人。为了不露馅，在两个主人之间疲于周旋。更巧合的是，两个主人是一对情人，住在同一座旅馆里，却阴错阳差地没有碰上面。是个喜剧。”
“可不要太难啊，太难了我们这水平演不来。”
“你想上哪儿演啊？”
王老板被导演反问一下，没了词，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是想排都排了，有机会就给大家表演看看······倒不用刻意的啊，有机会就演，没有机会就自娱自乐一下呗。”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大家努力一场，总希望把成果展示给别人看嘛。不用想远的地方，我看广场就不错，现成的舞台。”
狗妈妈插嘴道：“说远了，咱们不就是让日子过得充实点嘛。咱们基础这么薄弱，离演出还早着呢。人都凑不齐，这戏得需要几个人呢？”
导演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好像十五个人吧·······”听得几个人露出难以实现的惊诧表情，导演急忙说：“一个人饰躲个角色的话，能压缩到八个左右吧，男女就不要求那么严格了，可以异装嘛。回头我看看剧本怎么改好，比如放到现在的生活背景下，比如一个保姆同时看护两家的老人······”
“就算是八个人，这里有——四个，”狗妈妈把在场的人数了两遍，除了导演，有导演老婆、王老板、米音非和她自己，“还得再找四个人。”
“人不齐就不好办了。”
“我家老头、老太太倒是闲着，但他们肯定演不了。”狗妈妈说。
“我可以拉上我们家那位，我儿子······就算了吧。”王老板说。
狗妈妈突然想起来，对米音非说：“对了，你老公呢？”
猛地被这么一问，米音非尴尬得说话都结巴了：“他不在。”说完她就后悔了。狗妈妈见过杨恒帮她搬家，一定误认为杨恒就是她老公了。他根本就不是嘛，什么叫不在，听起来像是说他在出差。
她刚想重新解释一遍，就听导演说：“这样吧，大家分头找找人，人齐了咱们再碰。”
米音非原本以为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的事情，没想到几个人当真起来。看着其他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不好推辞不就。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和邻居们熟悉的机会。几个星期之前她不是还在抱怨大家门户紧闭，不相往来吗？她以为别人无意交往，有意拒人于千里之外。从话剧班这件事看起来，她是误会了。他们内心也是热情开放的人，只是缺少一个理由，让他们活跃起来。当一个人揣摩别人是冷漠的时，未加验证就把自己顺势藏起来，让别人误以为自己也是冷漠的，其实挡在中间的只是一层薄纸而已。如果早有一个组织者，或者一个动力，米音非刚搬来时，她就不会有那种孤零零的印象了。
“我们想排个话剧，有来当演员，怎么样？”
岳姐正用吸尘器清洁地板，看着她的身影在眼前晃动，米音非想起话剧班人手还不齐。吸尘器发出巨大的嗡嗡噪音，岳姐仍然不动声色地吸着地板，没有听见米音非说什么。米音非走到岳姐身后，吸尘器屁股后面冒出暖烘烘略带味道的热气扑倒她上，她把脸闪到一边，用教按了一下开关键，房间里顿时安静了。
“跟我们演台话剧吧。”
岳姐回过头，身子还朝另一个方向。她诧异地瞪圆了双眼，不知道是因为吸尘器突然没了声响，还是因为米音非的话。她站了一会儿，问：“谁？我？”
“对呀，剧目都选好了，就是缺人。”
“不行，不行，我哪儿行啊。”岳姐说着要去按吸尘器开关，米音非拦住她。
“没事，都是业余的，就是邻居们自己演着玩，大家都没有话剧基础。你形象挺好的，一起来吧。”
岳姐见一时吸不成地板，放下吸尘器，拿了抹布去厨房。 “你要是拍我干活行。话剧，我都没看过什么话剧。”
米音非跟在她身后：“拍你干活，那成纪录片了。话剧是有剧本照着剧本演的，你就当成小品好了。”
“我谁都不认识，去凑什么热闹。”
“怎么不认识？大部分是这单元的，你不是见过几个人。你去和大家熟悉熟悉，说不定他们有活会先想到你的。”
岳姐满足地笑了：“不用再熟悉了，我最近活挺多的，忙不过来，把你们这些老客户做好就行了。
“不用去家政公司等活了？”
“不去了。”
“那挺好的。”
米音非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有点死皮赖脸了，但是仍然没有放弃。她已经熟悉了跟岳姐说话的套路，需要循序渐进地深入，说不定到最后她能接受。如果米音非自己半途而废，那肯定是没戏了。“要不你哪天跟我们去试试，不行再说？”
可是这一次，岳姐丝毫没有留下缓和的余地：“你看我真挺忙的，没工夫去。你们缺人的话，问问你隔壁那家。”
这回轮到米音非诧异了。“隔壁？隔壁有人住？”
她刚搬来的时候，寻思岳姐以前常出入这个单元，让她介绍邻居的情况。她模模糊糊地说了几个人。后来她们又偶尔聊起邻居，她从来没说过隔壁的情况。这么说，岳姐是知道的，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呢？
咳，米音非嘲笑自己的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执法人员，岳姐又没有义务全盘托出，不过是聊家常，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兴许当时忘了隔壁有人的事情，也可能说到其他什么事情岔开了。你居然用老实交代的标准要求别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岳姐想到了到了同样的问题。如果不是被米音非问得紧了，她也不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以为你们见过了。”她说。
“目前还没有。事实上——我以为没人住。”米音非喃喃地说。
因为那个时不时在夜里出现的似有似无的对话，米音非曾经怀疑是502的人。她在一次性纸杯的杯底敲了个洞，蹑手蹑脚地把杯口贴在墙面上，杯底贴在耳朵上，聚精会神地听墙那边的动静。但是听不到一点有人活动的迹象。你真是个笨蛋，她骂自己，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去敲门。认识邻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倒要偷偷摸摸地。她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脯，信心满满地叩了几下门，在心里把准备好的说辞默念一遍。然而等了五分钟没有人应门。几次之后，她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大概真的没有人，她听到的声音是从楼下——也许是狗妈妈，也许是导演家传来的吧，这个楼板的隔音效果也太差了。
既然岳姐表明502是有住户，她比米音非在这里行走的时间长，那就是肯定有人了。事实上，之后没几天，米音非亲眼见到了502的人。
那天米音非站在楼道里，看着电表的显示器发呆。她注意到其中一个电表闪烁红色数字，数字从20到19，再从19到18，一点一点减小。那代表着电即将用光。
电表并排有两个，毫无疑问，一个是米音非家的，另一个是502 的。但是电表上没有标明门牌号，自打搬进来，米音非没有充过电表，她不知道哪一个是自己家的。
米音非跑到物业买电，顺便问哪个电表是她家的。物业值班的小姑娘对着墙比划了半天，说好像是左边是1门的。不对不对，应该右边的是1门的。最后她拿不定主意，其他人不在办公室，她只好叫米音非自己回去试试，要是插上电卡红字消失了，那个就是她家的。米音非问要是不消失呢？小姑娘说不消失就说明另外一个才是你家的。那要是充错，给别人家充上了呢？小姑娘似是而非地说，应该，不会吧。
米音非决定还是自己探个究竟。她从1层开始，查看他们的电表。有几层的住户用自制的小标签在电表下面贴上门牌号，所有标签都说明左手边的是1门的电表。那也就是说，是502 家快没有电了。
从红色数字上看，耗电速度不慢，不像是冰箱导致的。除了需要长插电的冰箱，还有其他电器在运转，那这房子应该是有人居住的。这就印证了岳姐的说法。
这时，有一个身影向五楼走来。他走路几乎没有半点声音，连爬上五楼的喘气声依然如履平地，像是一个幽灵。他1米75左右，穿着圆领衫、短裤和运动鞋，单肩背一个黑色的电脑包。寸头，长脸，颧骨高，嘴巴部分向前突出，一嘴小碎牙，长得真是让人操心。他的眼皮四周颜色有些发暗，典型的熊猫眼，应该是常年睡眠不足造成的。，
米音非退到通往阁楼的楼梯上，站得比5层楼面高了一些。那个男人掏出钥匙正在打开502的门，他没有注意到米音非的存在，尽管一个大活人的身影在空荡荡的楼梯上是那么显而易见。
“你好。”趁502的门没有完全关上，米音非说。她掩饰住自己的激动，尽量让声音自然柔和。
男人几乎已经进门，只剩下一只脚留在门外，听到招呼声，他退出来。他抬起黑黢黢的眼皮四处寻找，空洞的眼睛像是在等待出游的精气神回归。他没有料到米音非站在上面的楼梯上，他从来不留意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哎呦，你好你好。”
一旦回过神，他显得相当主动，向米音非伸出一只手：“你是新搬来的吧。”
米音非点点头，面对意外的热情，她反而不知所措，打不定主意是伸手好还是不伸好。那人看米音非犹豫的样子，手悬在半空有些尴尬。
他以为米音非是对他心怀芥蒂。“早就听说住人了，一直没来得及打招呼。”
“听说？你知道我搬进来？”米音非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她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倒是对她一清二楚。
男人也知道自己用错词，解释到：“我就觉得应该是换人了。以前他家几乎没怎么住这儿，没生机。现在不同，有人气了。我早该来自我介绍一下的，大家是邻居嘛，但最近真的是太忙了，搞得精神恍惚，身体疲倦，实在没顾得上。你别介意啊。”
他努力想维持一个轻松的笑容，但是下垂的面部肌肉拖累了效果。尽管如此，他欢快的声音还是让人听了很高兴。
“哪里哪里，我是新搬来的，应该我作自我介绍。”米音非开始觉得这个人挺好打交道的。“我家小时工说见过你。”
“小时工？”他有些迷惑不解。
“哦，之前那家人还住的时候，她也在这干。”
“哦，那可能见过······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黄渤。”
“黄渤？”米音非感觉到脑子里转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到过。
“这个名字好记，跟演员同名同姓。“黄渤补充，他摆出一个演员黄渤的经典造型。他俩还真有点神似。
米音非恍然大悟：“对哦，我说怎么那么耳熟呢······我搬来有些日子了，好像不怎么看得到你。”
黄渤一点不感到意外，这话他跟很多人解释过：“咳，我是上夜班的，白天9点多回来，晚上9多出去。”
“那周末呢？”
“周五下了夜班我一般直接去父母家度周末。”黄渤补充道：“哦，今天是有点事，回来拿东西，待会就走了。”
“难怪从来听不到你家的声音。”
“咳，要不说呢。”黄渤叹了口气：“最近忙得四脚朝天的，回家除了看看书，睡睡觉，什么也不想干。看我们都累成这样了，老板也不说调剂一下，歇歇什么的，真是一觉睡过去不起来了。”
“那真是不巧了。”米音非有些犹豫，明知道黄渤工作辛苦，还强求是不是不太合适。
“怎么了？”
“我们——打算排一出话剧，正找人演呢。是邻居自己组织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来想问你能不能加入。”
黄渤湿漉漉的空洞眼睛放出光芒。“是吗！演什么？”
“说是《一仆二主》。”
“哎呀，我知道《一仆二主》。经典喜剧，那个仆人还挺难演的，在两个主人之间来回敷衍，有不少难记的台词。”黄渤兴奋得语速不经意间变得快起来。
米音非看到了希望：“这么说，你比我们都强，我们对这部戏完全没有概念。你要是不演仆人就太可惜了。”
“可就是太忙了，时间不一定配合得上。”黄渤摇摇头，他也觉得机会难得。
“不着急呢，本来也没有特定的时间表，说不定等排练的时候你就不忙了。其实，排练场地都还没有找好。”
“是啊，这么多人，上谁家里也不太方便。在外面，这个季节又太热了。要不——”黄渤伸出指头向上一指。
“上房顶？”米音非以为他在开玩笑，上房顶不是更热，也不安全呐。
“不是房顶，是阁楼。”
“这上面？”
“对呀，你不知道吗？”他的眼睛顺着米音非刚才站过的楼梯，从下面扫到上面：“上面是阁楼，面积大概咱们屋子里差不多。从阁楼能通道楼顶，维修的时候就从那里出去。平时阁楼空着，跟物业借下钥匙，上那儿排练去呗。就是下面的人可能会觉得吵得慌。”
“下面的人不就是咱们俩吗？”
“对呀，你看我这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