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创造各个社区业主间沟通交流的机会，增进邻里之间的和谐关系······为社区居民提供以物换物，互惠互利的交易平台，满足居民各取所需的目的，资源得到合理优化······拟在七月组织开展产业基地跳蚤市场活动······”
单元门厅的墙上贴着一张粉红色的A4纸，纸张尺寸不小，特别还有着鲜艳的颜色，和白花花的墙体形成鲜明的对比，想不注意都难。对比之下，纸上的字就太小了，像一堆蚂蚁。
“还有这么大地方空着，就不能写大点吗？”米音非嘟嘟囔囔地说着，她想走到粉纸跟前，但是一辆自行车挡住了位置，她只好尽量把身体往前倾。她念着粉纸上的通知：
“具体安排如下：现场两百个摊位，先到先得，无需报名······交易物品为居民生活用具、衣物、鞋帽、儿童玩具、文化用品、文具书籍、饰物、餐灶工具及花卉等，谢绝商业机构参与······”
署名是“产业基地社区网”。
“产业基地社区网是什么？”米音非自言自语道，她头一次听说这个网。
“就是一个网站，每天登些这附近的新闻，哪里水管裂了，逮着个小偷，新开通哪趟公交什么的。还有商店促销打折的消息，社区活动通知，交友信息——不过那都是年轻人的事情。”
米音非回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狗妈妈带着苏菲从楼上下来了。米音非完全没有听到声音，可能是她太专心看通知了。她之所以敢肯定这是苏菲，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她见过好几次三条狗。马特和哈森都是白底黄斑，不同的是马特的下牙床突出，合不拢嘴，龇牙咧嘴的样子显得凶神恶煞。苏菲是白底棕斑，并且斑块长在耳朵上，很好辨认，不会搞混。
“你还别说这网站还有点作用，上次马特不是走丢了吗，我一着急，在这个网站上发了个帖子，还真有人关注，只不过最后马特是我们自己找到的。”狗妈妈把红色塑料筐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伸手把苏菲抱到怀里。
“我还以为是物业管这事呢。”米音非说。
“就咱们那物业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物业办，顶多就是咱们这个小区里边办，那能有多少人。这不是几个小区都能参与嘛。”
“那倒是。”米音非说：“说实话，我还没参加过跳蚤市场呢。我们原来住那个地方，原先路边倒是有个菜市场，后来给赶到棚子里面去了。腾出来的地方一夜之间就被汽车占满了，根本没有摆跳蚤市场的地方。”
“咱们这不是城乡结合部嘛。”狗妈妈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给苏菲梳理毛发，苏菲一脸享受的样子。“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新鲜。你可能还没遇到过吧，有的小区院子里有时候搭一个两层楼高的白色大棚子，外面有唱歌的，里面有吃饭的。我还好奇地瞧了瞧，看见棚子顶上的黑字才知道是办白事的。以前在城里哪儿见过这场面。”
“是啊······”米音非搔搔头发，上次打交道之后，她以为狗妈妈步履轻柔，说话细腻，平日里以优雅自我要求，没想到主动说起这么市井风俗的事情。
她问狗妈妈：“你搬来有多久了？”
狗妈妈想了想：“有十年了吧，产业基地刚有住房的那时候，从外地搬来的。时间过得可真快，都十年了。我来的时候，更是什么都没有，远远地从公路上往这里看，尤其是夜里，就几盏灯孤零零的亮着。知道的是个小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墓地呢。现在已经好多了，都通地铁了，十年前地铁哪瞧得上我们这里，都绕着走。”
“我们也是因为买房才知道的，以前没听说过。”
“你看，是吧。最近好多原来住在里边的人搬过来。毕竟这边房子大，便宜，要想改善居住环境，好歹是个选择。就是猛一想起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从城里人变成郊区人了。是不是将来还得到外地去养老啊。”狗妈妈为最后那句玩笑乐了一下，“习惯就好了——就是文化生活少了点，跳蚤市场······这还是第一次吧。”
说完狗妈妈带着苏菲出去遛弯了。
跳蚤市场开市的那天，米音非一番往常睡懒觉的习惯，她一咕噜爬起来，早饭还没吃就赶到超市旁边的广场上。这是个下沉式广场，五十米见方，朝东的一面有个木质的舞台，舞台旁边立着一个大屏幕。广场离超市只有五十米远的距离，按说是属于这一片最“繁华”的商业地带，因为平时没有什么集体活动，只能看见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休息。今天，广场的面貌大不一样，米音非到的时候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既然通知上说了，先到先得，大家早早地偕老扶幼全家人出席。地上用一平米见方的布连成条，顺着广场较长的一边划出三条摊位带，每块一平米的方布就是一个摊。放眼望去，已经没有空余的摊位了。
这种跳蚤市场不图挣多少钱，无非是借机动员全家参与活动。所以当人们看到摊主是某个六、七岁的小朋友，像模像样地坐在小马扎上，吆喝他的宝贝时一点不感到惊讶。起先，哪个宝贝他都舍不得卖，拿起这个看看，这是他第一个小汽车。拿起那个看看，那个超级英雄帮他赢了好几场战斗。他下了好几天的决心，在妈妈的劝说下才同意的。现在他看到不止他一个，有好多小朋友当起老板或者老板娘，有模有样，一点不怯生。他们每成交一笔生意，就冲他是眼色，炫耀他们的成就。这激发了他，他从马扎上站起来，走到摊位前，不由分说地把米音非拖到他的摊位前。“阿姨，看看吧，便宜呢，都是十块钱。”
“真的，十块钱？”米音非扫了一眼摊位，全部是小朋友的玩具。她不需要玩具，但他不想打击小朋友的积极性。
“对，十块钱。”他拿起一辆小汽车：“这是宝马的。”
“这个——”他又举起一只鸭子：“放了电池它就能自己走，它还能下蛋呢。”
“还有这个——”
“你可真棒，小朋友，这么小就当老板了。”米音非蹲下身， 拿起一个人偶：“这个我知道，这是钢铁侠。”
“对。我还有孙悟空呢。”小朋友看到米音非感兴趣，赶紧把孙悟空塞到她手里。
米音非想真不应该主动挑起小朋友的兴趣，这下子没办法脱身了。但是看着小朋友充满渴望的真诚的眼睛，她实在不忍心拒绝。她一只手拿着钢铁侠，另一只手拿着孙悟空，不得其解地抬起眉毛，一本正经地问小朋友：“你说要是钢铁侠和孙悟空打一场，谁厉害啊？”
“钢铁侠有盔甲，他走到哪儿盔甲咔咔就穿在身上了，可帅了。孙悟空也厉害，它会七十二变，想变成什么样就能变成什么样。”小朋友一边说一边比划出钢铁侠和孙悟空的动作。
“那我还是不知道谁厉害啊。谁厉害我买谁。”米音非一脸难以抉择的样子。
“都厉害，都厉害，你都买了吧。”小朋友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半趴在米音非的膝盖上：“买回去可以给你家宝宝玩。”
米音非感到自己的脸刷的一下子红了：“阿姨还没有宝宝呢。”
“那就等你有了宝宝。他很小就能玩这个了，这就是我小时候玩的。”
“哈哈——”米音非忍不住笑出声来，旁边看热闹的人跟着也乐了：“好，好，就按你说的，两个都要。”
“行啊，小子，卖出去了。” 围观的人当中有一个男人声音对小朋友说。
米音非抬头看，是理发店王老板和狗妈妈走过来。王老板在小朋友的头顶上使劲哗啦几下，那是赞赏的表示，小朋友开心极了。可紧接着他又跑开了，嘴里喊着“我得赶紧卖东西去”。
“这是你儿子啊？”米音非问。
“是啊，带他来体验一下生活，看看他爸挣钱多不容易。”
“我看他聪明的很，伶牙俐齿，说得我没法不买。”米音非挥挥手中的玩具：“小男孩都喜欢超级英雄，他怎么舍得卖？”
“嘿嘿，他妈跟他说，卖了就有钱买新的。”
“我看是像你，专会讲故事。” 一旁的狗妈妈对米音非说，“你还不知道吧，他最擅长打探消息，然后编故事。”
她转向王老板：“你是不是入错行了，应该去说书。”
“我可从来没有夸大其词啊，也没有胡编乱造，都是事实。”
狗妈妈对王米音非笑笑：“以后在他面前说话可是得小心。”
她一头蓬松的卷发像是在脑袋上面绽放的黑色花朵，穿着薄棉白色高领短袖衫，下身穿黑色有坠感的长裤，脚踩一双黑色高跟鞋。最突出的是她脖颈上戴的琥珀项链，像一颗水滴，似透非透，里面雪片般的小颗粒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她这副样子不像是周末逛市场的装扮，倒像是要去上班的女经理。
米音非不由自主地朝脚底下看去，以为会发现马特、苏菲或者哈森当中的某一个。然后才意识到狗妈妈说过，从来不把它们带出小区的大门。
“是啊，来逛逛。你呢，买到什么没有？”
狗妈妈指着离小朋友不远的一个摊位说：“我是来卖东西的。”
“呀！那得去看看，捧个场啊！”
米音非走到狗妈妈的摊位前，出乎她的意料，狗妈妈摆出来的不是宠物用品，而是衣服、背包和鞋子。虽然只是摆在不成档次的地摊上，依旧能从外观上就能看得出做工相当讲究。
“那天在楼道里看通知时碰到你，怎么没听你说呢？”
“那时候我也没想好，不知道卖点什么。后来我回去把柜子里东西都拿出来整理了一遍，还真找到很多不用的。”
狗妈妈说着蹲下身，把摊位的布拉平，衣服重新展开铺好。“这件，专柜卖多3000多。”她指着其中一件风衣的牌子说。
“这么贵啊！在这种地方能买得出去吗？”在跳蚤市场上，绝大多数东西以几十块钱的价格成交。但这衣服不可能低价贱卖。对于平时不关注时尚的米音非来说，这价格高得难以接受。
“咳，这不是能卖就卖，不能卖就当凑凑热闹，好歹有个事情做做。”狗妈拉住米音非的胳膊，拿眼睛比量她的身材。“我就是胖了点，要不然你穿挺合适的。哎，要不你试试？”
“啊？你真是太客气了，不用不用。”狗妈妈突如其来的热情让米音非有些招架不住。
“没事儿，你要是穿着合适，就送给你了，过些日子正好能穿。我觉得你更适合红色的，可惜我只有米色的。”狗妈说这拿起风衣往米音非身上比划。
“不用，真不用。”
“都是邻居，这件衣服本来我也不穿了。要不是这回翻出来，早就压箱底了。你穿合适的话，拿走，不要钱，甭客气。”
米音非拉住狗妈妈的手：“我平时穿得随意惯了，稍微正式一点的，身上觉得别扭。你看这么多人，说不定有谁需要呢。”
她俩正说着，一个女人挽着老头走到近前。
“呀，导演也来了啊。”狗妈妈招呼他们。
“是啊，今天天真不错，难得的蓝天白云，正好出来凑凑热闹。”导演老婆说。
导演今天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眼睛不住地东瞅瞅、西瞧瞧，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走路时身子也笔挺了一些。
导演老婆看米音非攥在手里的人偶，主动问起：“给小朋友买的啊？”
这突然起来的问题把米音非问个措手不及，这个跳蚤市场真是邪门，怎么又是说小朋友。作为连男朋友都没有的人，她是不是不应该参加这种家庭活动？
“不是，王老板儿子卖给我的，他以后准是个当商人的料。我还没小朋友呢。”
“我说呢，怎么那么安静。”导演老婆恍然大悟，“没有好，没有好······哦，别误会。以前住你那儿的那家有个男孩，在屋子里拍球。楼板隔音不是很好，听起来就跟在我们家正方拍一样，咚咚咚咚的，心脏受不了。”
米音非想起她钉钉子时发出的声响，大概其也是咚咚咚咚的，难不成导演老婆是在暗示她什么？
“那你听我——有没有发出那么大动静？”
导演老婆抬眼看导演，笑眯眯地说：“没有，你可就安静多了，我们都听不到什么声音，是不是？”
导演附和地点点头。
“我们是习惯了，这边静谧得像是隐居，不适合年轻人。年轻人应该住城里，生活丰富多彩。你住着还习惯吗？会不会觉得无聊？”
导演老婆一语说中了米音非的心思，她自己跟别人抱怨过很多次。可是木已成舟，她得学着适应环境。她说：“还——还好吧。这不是人多了，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够妈妈深有同感：“哎，咱们这儿文化生活可够贫乏的。都各过各，也没交流的机会。你说说，没个人组织，物业也不管，就知道收钱。要不是社区网牵头，连这个跳蚤市场也办不起来。”
这会儿太阳升得高了，广场上无遮无拦，阳光直直地照射在人们的头顶上。人们不但没有离去，反而多起来，陆陆续续从广场各方向加入进来。阳光可以用帽子，待售的衣服或者杂志遮挡，热了可以直接坐在地上，跳蚤市场可是几年不遇的活动，谁都想多待些时间。有人流连在摊位的过道之间，转了几圈，撅着屁股跟每个摊主聊上一两句。东西可有可无，但是聊一聊东西的历史、材质、人和事可就有意思多了。相邻的摊主也开始全神贯注地聊起来，仿佛已经忘了他们是来卖东西的，东西摆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并不担心丢了。
狗妈妈指指这些人，说：“你看看大家这热情劲儿，这是憋太久了。我说，导演，你是搞文艺的，你就牵头组织个活动吧。”
“这个主意好啊。” 王老板跟着说，他指着狗妈妈，“您看看，一个跳蚤市场把她激动成这样，穿得好像国家间签商务合同。您就发挥一下光和热，丰富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
导演老婆脸色一下子变了，忙迈一步把导演挡在身后：“哎呀，他早就不干了，你们可别让他干这个。”
“你不是刚才还说过得像隐居，无聊嘛。”
“不一样，他现在身体跟不上啊。”导演老婆争辩道。
王老板说：“没事，导演就负责总指挥，动动嘴，活儿都我们干。”
狗妈妈说：“我们就是打发时间，陶冶情操，也不弄什么高难度的。导演是指导过大作品的，这点事对他不在话下。”
“你们不知道，他画点画、看看书，这日子就挺好。这把年纪了，把作息习惯打乱就不好了。”她挽过导演的胳膊。
“你当然也得参加，监督导演的生活。”
“医生说了，他这个年纪就得静心。我看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导演老婆拉着导演往回走，她的身体已经出去了一步，胳膊却留在后面。导演纹丝未动。他用另一只手抹了抹胸口，他已经好久没有导演过什么了，狗妈妈的提议在一瞬间让他回想起自己在摄影机后面挥斥方遒的样子，脸上荡起满足的神情。对呀，他是经验丰富的导演，他的作品家喻户晓，在镜头之外，他的专业在这些人身上依然可以发挥能量。执导这些群众还不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这一次他选择按照自己的意愿。
他挺直胸膛：“谁说我精力不行不过要我牵头，那就是我的专业。但是拍电影电视太麻烦了，也没这资金和设备······”
“不用非得搞电影电视嘛，其他也行啊。”
“那不如······搞个话剧，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