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下去吧!”恍神时姜淮对冉幸颔首吩咐,面上又染了沉着。
我们本也就没在做什么事情,冉幸只是出于谨慎而进来支会一声。她闻言又向里边儿敛一敛襟,旋即施施然的退下去。
果然不多时后,皇上便进来。
他是径自进来的,因怕惊扰到我,故不叫宫人通报。皇上他来我这里不通报已是常事,兴许人当真是贪婪的动物,这个年轻俊美的帝王已是九五之尊、已富有四海,却隐隐的在渴求一些类似民间百姓的质朴温情……他大抵是不想与我有帝妃之间的隔阂,大抵是想在我身上找寻到一种类似“归家”的感觉,其实说到底都还是他的任性。
姜淮起身行礼。
我也在冉幸的搀扶下就要起身,但被皇上快步过来、抬手止住:“又在逞强!”他拢眉叹一声,一把将我按落,旋即目光瞥向姜淮,勾唇凑趣的笑一笑,“真是,往日里也不见她这样拘谨,这是非得要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与朕的疏离来,叫敬国公觉的朕待你很不好!”这话诚然是玩味了,他是把姜淮当作了我的父亲,故而如此戏谑。
这倒叫我面上一灼,心下愈发的难安起来,这身子更是不适!
但姜淮一向都很自然,他平身后也向皇上笑一笑:“陛下对小女一向都是极好的。这不,方才我们家丫头还跟我念叨,说她委实感佩圣恩,体恤着皇上付诸其身的许多恩情,真真觉的难以为报!”语尽后那含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这目光看不出虚伪的痕迹,说的倒真还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我心中情绪愈发莫可奈何,这身子眼看就要亏空无措。
“是么?”皇上的兴致好似被调动起来,他朗声笑笑,侧首一敛眸子看了看我,“朕不相信……我们家琳琅几时说过这样的话?”旋即这神色、语气便有点儿闺阁间儿女的小暧昧了,他凑近我耳根处哈一口气,小声温温的,“你是这个天底下最最无情的人,从来不知道朕对你心心念念的好……你啊你!”末尾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无奈,似乎想发狠又不能,终归只是冗冗一叹,许多心绪积蓄憋闷、煞是无奈。
听得我既动容又无奈,且碍于姜淮在这里,更叫我心觉尴尬。但我又不能由着性子怠慢了皇上不理会,便干脆装作身子不适,阖了眸子不闻不问,暂时摒弃这一切。
姜淮许也觉的这氛围不适合他跻身,便在这个时候又对皇上颔一颔首、作揖在胸:“荣妃娘娘的身子还很虚弱,臣留在这里打扰娘娘休息委实是不该的。便先行告辞,他日有了机缘再来拜会吧!”
我闻言将美眸微睁,佯作无意的看了看姜淮。
他的目光也正往我身上飘转,对上这目光后,对我又点点头,唇畔笑颜微微。
我心觉烦闷更甚,又起了诸多眷恋不舍,但挽留他终是不能,只得继续缄默言语、阖了眸子未置一词。
敛眸间瞧见皇上点点头:“也好。”他起身向前,摆了谦谦的君子态度对姜淮道,“朕送送你吧!”
“不必了。”姜淮并未显得诚惶诚恐,唇畔笑意依旧徐徐,“臣自己走便好。”
皇上到底是九五之尊,看重姜淮是赖于上官家的缘故,对他尊敬是赖于他是我的父亲、按理儿便也是皇上的岳父。既然他如此说,皇上也就不执着。
于是便是一阵足音细碎,待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姜淮已在宫娥的引领下退出去。
皇上把身子往我这边儿趴一趴,目光在我面上凝住:“醒了啊。”笑意浅浅,又翩跹了一下目色,“可感觉好了一些?”
我这身子原也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说到底全赖于心力的驱驰、情绪的作弄罢了!我本不愿同任何人说话,但皇上这么问了,便浅浅道了句:“我躺的有些乏了,想出去散散步。”侧眸看一看他。
他点点头:“这也是情理之中……”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似在思量着我此刻这个样子能不能出去吹风。须臾后还是应下,“也好,御龙苑那边儿的景物委实不错,那是历代帝后的专属园林,常人未经传召是不得进入的……今儿不妨便与你去那边儿散散心,兴许有你喜欢的景色?”
我此刻全无半点儿心力玩赏美景,他说什么便全凭着安置也就是了!
“嗯。”我淡淡的点一点头,又倚着他的臂弯把身子起了。
他抬臂,温热的大掌在我额头覆盖了一下:“还有些发烧。”目露担心。
这般温情的抚慰终于引我回一回神,我目光示意他放心,启口微微:“臣妾自个的身子,自个有分寸。”
他便没有再说什么,唤宫人为我更衣,并未刻意梳妆,只管叫这如绸如缎的墨玉长发松松的挽了个髻、剩下的部分就披垂在了肩头。之后携着我出了屋去,直接踏上雕龙镌凤的彩色花车,便往御龙苑的方向行去了。
是时,正是这六月初的气候,牡丹的花期已经过去,但大片大片的芍药尚开的大好。
这花车一路于万花丛中分花拂柳的过去,蔓延满目的明媚、其势剧烈的冲天花香一股脑的扑过来,倒一下就驱散了我心里对孩子、对师父姜淮、对我这一己之身悲叹无奈的许多阴霾。郁结暂时压制下去,我开始尝试着敞开心扉去拥抱这美好的景深,去体悟这流连花丛中的蜂蝶自身那一段简单明媚的快乐。
不知不觉便至了御龙苑里,皇上叫把花车一路驶进去。
这苑里的景色委实是好的!皇宫里的处处景深本就已经极是好了,但放眼御龙苑,这里假山小景之开凿,彩绘长廊之布局,青石琉璃之铺垫,彩缎缭绫之契合……都是精致到细节处,可谓一步一景、叫人目不暇接!
更神奇的是,这个时节牡丹已是开败了,我方才一路过来时看到的就已是芍药而没有牡丹了,可在这御龙苑里,牡丹花好似不受四时季节轮转的约束一般,竟然成簇成簇盛放大好!
粉的、白的、玉的、珍贵的一捻红与鲜少见到的黑珍珠,都在这里千姿竞秀、异彩大放!
“喜欢么?”一路没有下来,就坐在花车上穿梭游园,皇上忽而笑着问了我一句。
我自是喜欢的,但心中又一黯淡,心道这般美景,恍如从凡尘俗世一下子闯入到另外一处大梦洞天!如斯美景,美则美矣,但未免太过不祥了些……花时颠倒,不得自由开、不得自由落,即便看在眼里十分美丽,大抵那花儿本身也是不欢喜的吧!
但这话未免太不应景了,我深恐说出这话会凭白扰了皇上的雅兴,毕竟他千方百计的哄逗我开心,我若非得做出不应景的事情,未免不识时务到叫人讨厌!连我自己都讨厌!
便侧眸莞尔,抿唇浅浅的点点头。
我这一含笑颔首,皇上心里堵着的郁结似乎一下子就扫了空!他叫这驾车的内侍把花车行的再快些,后伸展双臂于头顶,仰首似是去拥抱那一大片灿烂明媚的朗朗晶天。
车速加快,我下意识倾身将玉指攀着车棱,但又恐自己被甩出去,便顺惯性抱住了皇上的腰。
皇上也顺势抱住我。
这时可巧路经一段开凿开阔的假山清泉景,湍急的流水拍打石岩之声入耳可喜,这一瞬,我们突然便抛开了所有的阴郁、所有的束缚而扯开嗓子朗声大笑起来。这一时心绪放空、视野清奇、思量澄明,诸多闷窘一扫而空!
穿过这一段假山小景,我的心情本已开阔,却甫瞧见两侧有宫人正在摘撷荷花,准备以这初开的嫩荷酿制花茶。
就这么看着,似乎是与某种心境贴合,我忽然便流泪了。
即便我竭力掩饰,转了面去以袖掩面。但还是被坐在身边的皇上惊觉。
“怎么了?”他不叫我将脸偏过去,扳着我的面孔小心翼翼的与他对视。
我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此刻皇上问了,我泪眼凄朦,抽抽噎噎的顺口这样道:“你且看这满眼映红叠翠,宫人采撷花瓣制茶也好、引为颜色插入瓶中欣赏也好,都是摘了好的,就会拣出前边儿成色不及后边儿的……然后扔掉。”我于此说不下去,叹息幽幽,哭腔更重。
皇上静静的听我如此说,似乎忖度出了我言语间的真意。
“琳琅。”他柔声唤我。
我借势倒入他怀里宣泄那无名的委屈,嘤嘤戚戚纵声哭泣,我哽咽断续的道:“世间之人喜新厌旧者甚多,如今臣妾能以这陋不足观之身得蒙陛下同榻共枕、不弃尘缘……但且不说宫中诸多美眷,便是这四海之内美质者亦是甚多……但有一日得幸陛下,陛下已经看腻了臣妾、有了新花儿入了龙目,那么臣妾……便也不免会被弃如草芥,就若那得了成色更好、便身遭抛弃的花朵一样……由此可见,得幸陛下未必是幸,一朝灵鸟下嫁、锦雀落毛,才最是深可悲凉!”
这话我说的半真半假,隐隐的有借题发挥之嫌。我不过是择了个由头伏于他怀大哭一场,以此消解心中闷郁、涣散这诸多积蓄。
但皇上却听进去了,他臂弯深拥着我,展颜后沉了眼睑向我表态:“绝不会有如此情况!一旦有谄媚者胆敢向朕介绍美人,朕便将他摒弃、灭其一族!”
这话落定时,听得我身子一颤抖!
这位帝王决计是个贤明的帝王,但他方才落言时那话,是发着狠的……这股狠意要我突忽觉的不祥,更在这一瞬有如兜头泼下的冷水一般使我清醒下来!
路怎样走,走成什么样……这一己之身到底该有一个怎样的定位,我最好,我一定,要时刻保持这最本质的一段理智、一份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