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将至的时候,乾元公公来了锦銮惊鸿传话儿,说皇上晚上不过来了,因为准皇后沈小姐进宫了,太后召了皇上一并过去,三个人聚在一起看戏用膳。
闻言后我在心里苦笑,心道太后她老人家可真是一点儿都不避讳对沈小姐的宠爱。瞧瞧,这位沈小姐她一进宫,太后便召了皇上过去,要皇上和沈小姐一起陪着她用膳,这三个人聚在一起,倒真真是一家人!一下子就把旁人给排了外。
我对那公公颔首后表示自己了然,将他送走后,也是无趣,便想要早早歇下。
但这个时候,春分忽又折步回来,隔帘告诉我说甄舞涓江娴来了!
“娘娘。”冉幸正在为我除去这一头的珠翠,闻言后对我凝眸、声音机谨,“她来做什么?”
今儿这江娴才由美人晋了舞涓位,眼看着太阳且又落下,她在这个时候忽而过来拜会,难免叫人心中敏感。
我颔首微语:“不管她这遭过来是为了什么,横竖我们是不能怠慢的。”边示意春分去请她进来,讪讪又道,“呵,江氏怎么都是我锦銮宫的妃嫔,她晋了分位也是我锦銮的吉庆事,当属可贺的。”这态度倒也不完全是假,但就是经不住的心觉玩味。
这时春分已经引着江娴进来。她着一件素净的菡萏花瓣点缀嫩粉、并着湖蓝镶边底子的短拖尾鸾裙,青丝松松的在头顶上挽一个倾髻、以白玉蝴蝶簪收束,素净的面孔浅施淡粉,足登轻软的金缕鞋。整个人穿过掀起的帘幕,身上熏着的玉兰花香气就开始一层层的浅浅的、逐渐的漫溯过来,丝丝袅袅闯入鼻腔时撩拨的人心境舒展。
在这天渐阑珊的夜晚,我瞧一瞧眼前这一步步婷婷袅袅、轻软行前的江娴,忽地自她身上也瞧出了那么几分清纯中透着的明丽。
“妾身给荣妃姐姐请安了。”她开口,一低头时杏眸抬起来,那里边儿点着一痕浅然笑意。
她距离与我不很远,我定定心,几步过去将她虚扶一把,眸色一恍,启口且玩且肃的打趣笑道:“妹妹这是晋了舞涓,不等姐姐这个主妃前去道贺,便自个先迫不及待的赶着来要贺礼了?”不待她启口回应,我抬手撩拨过了耳畔垂下的一缕青丝,蹙了这倦烟眉目颔首看定她,“还是妹妹体恤姐姐,要姐姐也沾沾妹妹这吉庆的好彩头?”
说话时我示意她落座,心下思量着她这个时候来找我必然是有事情要跟我说,便在夏至上了茶后,顺势退了这些伺候的宫人。
两相对坐,落座时这话儿刚好说完。江娴这一双灵动的目光波及在我面上,她启口,却没有接我方才的话,口吻径自的沉仄下来:“姐姐在发愁。”落言时目波一定,字句有着沉淀的深意。
我甫愣一愣,心中起了一惊,思绪一忖,但佯作不解的继续笑言道:“不知道舞涓这话儿又是从何说起的!好生生的日子,本宫愁什么!”桃花眸一动,眼睑微微垂下去。
江娴没有急于接口,她那淡色的缯唇翩跹出一抹徐笑:“啧……”唇舌一叹,“姐姐这是铁了心的与我见外,同我疏落了?”说话间她抬手,为我满了一盏姜茶后递过来,同时面目一沉,“前遭闵美人的事情,宫里头风声大起。”声音一慢,眨眨眼睛后声音微徐,“大家都知道太后娘娘迫切的想要沈皇后早日进宫、入主长乐……”尾音更是一下拖的一阵缥缈。
我原本正顺势抬手去接她递来的茶,甫闻了这话儿后睫毛忽一颤!这话说的委实直白,且更是大胆乖张、丝毫不留兜转余地的一下就切中了事情的要害!
我定心间也收敛了纷杂四起的绪,重新凝了眸色认真审视眼前的江娴。
便碰上了江娴递来的目光,她的眉眼弯弯、目光噙笑。
这一瞬心有灵犀,我勾唇道:“看来妹妹这一遭过来,是要做那诸葛卧龙的筹谋?”话儿说的很迂回,但其实也很露骨。
“姐姐果然是明白人!”江娴颔首,“当前这形势虽尚不算紧迫,但若按照此局发展、推查走势,往后必定势如水火、情如死局了……而若破解此局,唯有做一个劫扑进去,曲线救国,行一个迂回之策、权宜之计。”
我拈起茶盏细细品饮,边听江娴言说此话。灯火晃曳里,我重又一抬眸:“怎样的一步破局之棋,又是怎样的一个权宜之计?”声音悠然,末尾一徐。
江娴把身子向我倾一倾,那一双灵动的水杏眼素来善睐。四目相对间,黑白的眸色十分分明,她敛眉又展、一语落定:“珍嫔。”
“萧华凝?”我猝一敛睑。
“对。”江娴不失时的紧压着话尾跟着道,“就是萧华凝!”
周遭和煦的氛围至此陡地有了惊变,蛰伏于四面八方的阴谋的气息逐渐趋于浓重。
我看着江娴的眼目,渐渐视野惝恍,因为我起了思量……
这江娴的意思,是要我把那已入了冷宫的珍嫔萧华凝搬出来,帮其复位、拉其一派,利用萧华凝与皇后抗衡,方不失为破局之棋!
“姐姐且想。”思量间江娴又急急道,“一个人本已身处穷山恶水、困苦境地,这个时候却有人愿对其伸出援手搭救一把,那这个人该会是怎样的感动?”她微停,“只有在这等情境下结成的共盟,才是最可信赖的!”
“你错了。”我踩着她的话尾含笑微讪,“这个世界上最可信赖的关系,从来就与感情无关。”我也将身探过去,盯着江娴的眼睛一字一句,幽幽的、声音淡且微,“而是利用。”
江娴目光一恍惚!在与我对视须臾后,她眸中的讶意渐退,即而这两个人便相视一笑,彼此会了心。
即便不说感情只说利用,我、江娴、萧华凝,当前我们三个也都是捆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这结盟,其实很值得深深考虑,这计策不失为一条好计策……
我知道,江娴这一遭对我献计,出乎的也一定是她自己的本心。
太后不喜欢江娴,自上次那兰才人的事情就已对我、也对她有了隔阂。她在太后眼里不仅是不喜欢,且更是上不得台面儿、偏生还叫太后给记住了的小鱼虾!
那么推想,日后一旦皇后进宫,皇后与太后一派,就势必也会打压与自己不睦、为自己所不喜的人。那时,江娴也势必会没了出头之日!
所以,赶在皇后尚不曾进宫、且眼看着很快就会入宫的当口,江娴是真心着急的!但她一人势力微薄,既没有得力的母家作为后援、又不曾霸着皇上深浓笃厚的宠爱,单靠她自己一人行事委实难以成功,这便才过来对我进言,献出这一番心头计。
江娴敛眸:“天色已晚,妹妹便不多留、扰了姐姐安寝。”
这一柔唤引我回神,她的来意已经阐述的很是妥帖,这意见我也已经牢记。
我的心中自然有着一番思量,便也不多留她,向她点头,后吩咐冉幸送一送……
江娴昨个夜里那一番提点,倒是一下点醒了我,萧华凝……
只是,萧华凝这个人当真可以被我控制?她入冷宫是受了家族连累,而她举族其实都是被姜淮设计、是无辜的。她若一朝重出冷宫,若是真叫她给得了个机会一跃而上,她会不会彻查家族行刺之事、揪出姜淮而对我这师父不利?
每念及此,我便又不敢行这一招险棋,深觉江娴于我的献计,还得从长计议!
不过,沈家那位小姐,我倒是合该得着机会多去了解一下。
正好,沈小姐昨个拜会了太后,又与皇上三人用膳看戏之后没有急着回去,她暂在宫中留宿一日,住在永泰宫偏殿。
我得了这消息,便出了锦銮赶去拜会。
我是被一阵悠扬的《春江月圆》曲引着进去的,止住了要去支会的宫人,进去见这位准皇后正伏案抚琴。
沈挽筠芳龄已过十九,是小了皇帝一岁。但姿态之娴雅、仪容之落落,又自显一种分外成熟的妩媚丰韵,静静看着真个也使人眷恋。
我的闯入甫一下引她回神,她青葱的玉指勾勒最后一个尾弦、琴音骤止,旋即抬头对我笑一笑。她该是认得我的,秀女宫中我们便有一面之缘,时今再见我已为荣妃,日后果然与她有了姐妹之缘。
我亦颔首,忖着心事,柔了眉目。
论理儿我为荣妃、她为小姐,我自然不能对她行礼;但她又为日后的皇后,当也不能对我行礼。于是我二人也都不拘泥什么,相视一笑后,彼此点点头。
我行前几步,含笑启口:“琳琅冒昧到访,又不及通报便匆忙闯入,扰了雅兴,还请不要怪罪。”
她蹙眉摇摇头:“妹妹这话儿说的客套。既是聆曲儿,哪有什么冒昧不冒昧、闯入不闯入的?”于此将我迎一迎,“我们坐着说话儿吧!”
不过这短短几个动作、几句言词,这位沈小姐已颇露大家风范,温和有度、礼仪自成,叫人瞧在眼里便止不住的佩服,看着这个人竟然无法挑出错处、觉的一切都分外完美了!
我对她笑一笑,忽然感觉莫名亲昵,也不过分拘泥,就此与她落座下来,氛围颇感对心、甚是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