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前阵子皇上因我遭贬之事对我心存愧疚,又许是在他心里到底是对我更为贴己、偶尔的放逐不过属于人之常情,我眼见又开始了夜夜专宠的日子。
惊鸿苑里喜讯频频传来,得了这风光又不知会耀了几多人的眼!
是夜,乾元殿那边儿来了人,我得了宣召,乘御辇前往乾元的暖阁里伴君侍寝。轻车一路穿过被浓稠夜色包裹严密的宫廊寝苑,有如一把利剪划破一匹无瑕可指的绸缎。掀开帘子往外瞧瞧,夜朗星稀、天风扑面,心情便十分的好了。
只是,偏生就会有恶心的东西在你心情很好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似乎刻意安排好了一般,不失时的来触你的霉头!
这御辇才至了乾元殿前,我搭着公公的手下了花车,抬足迈步上那沁出寒雾的玉阶,才堪堪步入进深,冷不丁的一下子,迎面就碰到了那个惹人厌的宫人!
即便是夜色如水、暗影婆娑,我还是一眼就瞧出了这宫人是谁,正是那天被萧华凝收买后、当着太后的面儿满口混说的陷害我,说什么我推开了窗子陪着皇上赏景,才致使皇上风寒的那宫人!
其实经过了这一桩桩的事情,我也已经看明白了许多道理,对这处世为人之道多少有了些全新的洞悉。但这性子是天生的,凡天性皆是不可学、不可事的,我此刻就没能把这性子压住,起了一抹急躁,眼瞧着这小贱婢就心觉厌恶!我没想太多,只由着性子心道着,既然是这般的狭路相逢,我便倒要看看你还能如当日一样仗着个珍昭仪便自认风光么?
我这样想着,顿了一下步子后,还是向她走过去。
这宫人也瞧出了我,想必她心里也是怵怕我的。她也停了停,见我向她走近后,亦向着我走过来。
方才因隔着一段距离,我瞧不出她面上是什么样的表情,现在随着距离的拉近,我瞧见她眼角眉梢挂着的一抹薄凉。
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我二人同时停了步子。她倒不敢失礼,向我规规矩矩的一欠身行了一个礼:“奴婢给旒昭媛请安。”这声音是不卑不亢的,泠泠的一下剪破了暗沉的夜与绷紧的空气!
她若是面露些微的怯色,我还不至于这么生气,偏生她这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叫我越看越觉这气不打一处!
“来人。”我甚至都没有半点儿的兜转,甚至连茬都没有刻意去找,幽幽的沉了声音,漠漠的唤了一声。
那宫人依旧恭谦的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声息不作、神色未变。
有小公公得了我的唤,忙不迭过来对我哈腰做礼。
我目光重往这宫人身上一沉,压着火气定定的吐出四个字:“给我掌嘴!”声音是由低沉中甫一下喷张出的高扬,在这静谧大殿里听来尖利,又似乎带着一点点的刻薄。
“啊?”小公公一听这话,甫一下抬首噤声。
那宫人也身子一颤,但很快恢复正常。
“啊什么啊!”我强压的火气终于一个猛子的显露出来,说我锋芒必露也好,恃宠而骄也罢,今儿既然叫我撞上了这么个小人,我便一定要给她些教训叫她好好儿知道什么是疼、什么是辱!心念波及,我察觉不到自己已经失了理性,侧目对那公公又是一句,“本昭媛的命令都敢不听,这奴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这句话比前句愈发的嗓音凛冽,刻薄与尖锐之感齐头并进。
那公公身子应声打了一阵颤粟!到底主仆有别,他又推量着我的身份与皇上对我的宠爱,到底没敢拂逆了我的命令,脆脆的唱了一个诺,几步过去擒着那宫人的肩膀往地上猛地一压。
“咯吱”一声脆响,这宫人应声一噤!听得我心里还是猛地打了个颤!
这是那宫人被蓦地按落在地上,膝盖发出的折裂声。
我还是生了些不忍,但绷着根弦强撑住了这气场,不曾转身侧目,就这么冷冷的注视。
入夜的殿堂本就空寂,此刻于这一脉幽深里传来这般清脆的巴掌声,“啪啪”的,每一下都好似与心房做了紧密的叩击!
开始掌掴这宫人后,我内心那股子闷闷的火气却一点点的消散,这突兀的掌音莫名叫我心生不安……
这时眼见那不远暖阁处的灿黄色帘幕被猛地一把掀起来!
我心一惊,下意识起一噤声。甚至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已看到皇上双手负后向我这边儿快步走过来。
“给朕住手!”他扬声凛冽,厉厉的一嗓子波及。
小公公早就停了手,闻言后忙把身子往地上一跪,对皇上行了个礼。
我这心里也是一揪,他的声音里带着昭著的火气,而看他面上的神色也带着昭著的愠恼。思绪一揪,我也忙不迭的对他敛了敛身:“参见皇上。”声息柔柔的,已近了嗫嚅。
周遭这气氛就在这时甫地冷凝!我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这细且急的呼吸、以及心口剧烈的跳动。凭着本能,我察觉到自己这次是触怒了龙颜,惹了这位天子的不快……
“旒昭媛好大的威风呐!”果然,恍神间他已对我又一扬声,这口吻里含着诮也带着未消的怒气。
我抿唇定心,须臾后甫一抬目,就这样与他对视:“妾身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我没有对我那行为过多解释。
“该做的事情?”他的目光含了薄笑,唇畔也扬起来,“呵!”鼻息一讪,似有不屑。这目光也自我身上移开,转顾向地上跪着的那宫人。
我敛住心绪和情思,口吻有隐隐的提高,如是的不卑不亢:“太后娘娘赐予妾身一宫主位,且授命妾身协管后宫。故,惩处一个宫人的权利,妾身还是有的……”
“你把朕这里也当成了由你协管的后宫么!”他铮一下打断我,嗓音愈烈。
这一瞬,望着他似乎喷出烈焰的眼睛和起伏的胸膛,我肩膀颤了一颤。骤地明白了皇上他为何生气。他是皇上,而我却在他的乾元殿里掌掴了他的宫人,这样的举动在他眼里成了堂而皇之的挑衅,他不喜欢自己的皇权受到半点儿的挑衅,历朝历代的天子都如是。
“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思量间他又是一句,这话吻合了我的忖度。皇上一哼声,侧首错开了目,“居然敢在朕的暖阁打朕的人,愈发没了规矩!”
即便这是我意料中的,但忽然听他这么说,我心里还是没防就疼了一下!
我心中有委屈却难说明白,要我如何告诉他我是借着这宫人来给珍昭仪一个震慑?如何告诉他这宫人既然能被珍昭仪收买,就说明对他的忠心不够,那这样的奴才留在身边还不如弃如草芥的好?
这些个事情都不是阳光的事情,是上不得台面儿的。而我与皇上的关系,也没有亲昵到无话不谈、什么都可以说的地步。故此,我也只能隐忍。
“妾身委实有处置一个奴才的权利。”辗转间,我敛住诸多的苦和委屈,颔首黯黯然,“如果陛下这样想妾身,妾身也无可奈何。”
“说的好!”皇上再一次把我打断,我此刻的态度在他的眼里有点儿桀骜了。
我敛住了声息缄默了言语,错开眸子不与他对视。
但我无法闭起我的耳朵,皇上的话一字一句往我耳朵里钻,化作了坚硬的钢针,字字句句直刺入我的心底、嵌入我的心脏。
“但她现在已经不是奴才了。”他侧目看我,勾唇一笑。同时极顺势的长臂一伸,扶起了跪在地上良久都不做声的宫人,“她现在是朕新封的兰答应。”这句子如是轻飘飘的,如一阵过树无痕的天风。
我一时愣住……
皇上这话说的随心,面上的神情、态度也做的极是随意。他根本无视我的存在,看也不看我,径自抬手、唤了那不离身伺候的贴身公公过来:“你去安排吧!”云淡风轻的调子,就像安置一件器物、并不需要过度斟酌,“把兰儿安置在漱庆……就封作‘兰’答应吧!赐居祥德苑。”语尽揽住了这兰儿的后腰,依旧看都不看我,煞是顺势的一路就往暖阁走。
这两个相依相偎在一起,完全把我当作了空气!就这么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我心中一阵着慌……这宫里头的规矩,宫女初承宠,初封从七品答应。皇上在没有宠幸一个宫人的情况下就封了这宫人为兰答应!但,凡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想来是与皇上极亲密了,那身子当真是干净的么?
这也难怪他会在瞧见我动了这兰儿的时候,会那样生气,摆出了这般的阵仗!
如果我不曾对这兰儿跋扈,皇上也不会好端端提起了将她纳为宫妃的茬。我知道皇上是在和我赌气,止不住的心绪翻涌起来,那情绪侵蚀着我的心口、舔舐过我的自尊,一下下的,伤心肠断的滋味就在目睹这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时,终于是领教了……
不知不觉的,这眼帘就朦胧了起来。我不能自已,忽然觉的无法自处,看着昏昏灯火都变成了一种嘲讽。心念一动,猛地转过了身子,抬步飞也似的穿过这明暗陆离的烛火,奔出了这带着吞噬阵仗的乾元大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