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歌唱的招魂幡
冬天的景色多多少少有几分萧条，光有枝干没有叶，光有枯草没有花。安流站在坡顶观赏这荒凉风景的时候，看见八班的夏小楼往更远处的地方走去，这就有点太远了。再看一眼老师，老师还在原地和那两个同学聊得正高兴。这老师心真宽，学生要是出事了，就算是学生自己作死，老师也是要负责的。不过安流不用负责任，所以安流站在原地继续眺望。
等等，谁在唱歌？绵长的女声，却不悠扬，倒像是在诉说，又或者是安抚孩子睡觉的歌。再听，又好像是闺妇在思念远方的丈夫。
安流惊异地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大家行为如常，似乎并没有人听见这若有若无的歌声。安流皱了眉，往夏小楼消失的方向跑去。随着安流的跑动，歌声并没有变大，却也没有更小，就像是安流所处的地方才是声源一样。
一如美丽女妖塞壬的歌声，吸引着航海的人一头冲进靡靡海雾中，而迷惑人心的东西通常是会让人丧命的。
安流莫名想骂人，可是又没人给他骂。他最讨厌的麻烦，来了。
一直一直都能听得到，不该被人听见的声音，不该存在于世的歌谣。近二十年的生命里，他听到过多少低语？他花了多少力气才假装成听不见，和一个正常人一样，慢慢得那些东西也就不来找他了，周围的声音也变少了。
而现在这个歌声肯定不是找他的，不过是凑巧给他听到了。安流直觉是夏小楼被这歌声找上了。其实找上就找上吧，又和他没关系，但怎么偏偏就给他看到了呢！他既然看到了，要怎么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不管呢！
那个夏小楼是什么体质，这样阳光普照的大白天都能从这么一堆人里被选中？
已经跑得离队伍很远，歌声突然听不到了，安流猛然停下，四周荒凉无人，土坡高高低低挡住了视线。
“夏小楼！”安流喊，“喂！听不听得见！你在不在这里！”
没有回应。
忽然安流余光撇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眼熟。原来是那个不知道是花瓶还是花的秦筝。
安流一个头两个大：一个不够还要再来一个？这麻烦也太大了！
安流没有办法，只好先放下寻找夏小楼的事转身去追秦筝，赶回去一个是一个，这里有东西在作祟，实在不安全。
出乎安流意料的是秦筝速度惊人地快，哪里是什么花瓶，根本是装了油瓶的人形车，而且还是能跑山路的那种，安流简直追不上了。两人间距离越来越大的时候安流反应过来了——秦筝似乎很清醒，不像夏小楼那样有些迷离茫然被迷惑的样子。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听到了那并非是针对自己的歌声，所以来一探究竟的？
安流跟着秦筝翻过又一个山坡后看见了夏小楼。夏小楼在一个山坡顶上。
“夏小楼！”安流急喊，夏小楼处于恍惚的状态，而她脚下就是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断坡，她再往前走就能摔下去了！
但是夏小楼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还在走，忽地脚下一空整个人朝下栽去。一声尖叫，夏小楼这个时候倒是恢复清明了。
黑影急速冲过去，惹得安流又是一声大喊。
人是接住了，不过冲击力大得秦筝根本站不稳，于是秦筝抱着夏小楼摔在一块突起的大石头上。
夏小楼惊魂未定，从秦筝怀里爬起来，人快哭了：“秦筝！”
安流跑过去查看两人，问夏小楼：“有没有事？”
夏小楼虽然胳膊碰到地上摔得生疼，但人基本被秦筝护住了，她看着疼得满脸冷汗的秦筝心中百感交集，使劲摇头，眼泪直接被摇了下来。
安流扶起秦筝，看他跟自己一样穿得薄薄的知道他这一撞撞得不轻，稍微掀开秦筝几层衣服，露出的小片皮肤在淤青的衬托下白得异常刺眼。
夏小楼想过来看伤得怎么样，却被安流伸手挡住：“没什么事，带他回去歇歇就好。”
夏小楼擦擦眼泪，安流莫名有股火：“他要不来那撞在这石头上的就不是他的腰而是你的脑袋了，脑袋开花就是你乱跑的后果。”
夏小楼眼泪又下来了。
秦筝勉强站起，做了几个手势。
——不是她愿意的，招魂幡选中的。
安流火更大，重点又歪了：“你还能自己走路？你小心再扯伤，我可不背你回去。”
“我背我背！”夏小楼一边哭一边举手。
安流哭笑不得：“你背得动？就算你背得动，你这身高背他，他腿还不得拖地上了，人家要看到了还以为我们行凶过后正要藏尸灭迹。”
夏小楼讪笑了一下，眼泪珠子还挂在小脸上，却不再哭了。
安流的毒舌很万能，有时候还能止哭。
秦筝用胳膊碰碰安流，然后对着夏小楼打个手语。
夏小楼的大眼睛水汪汪，睫毛扑闪扑闪，她看不懂手语。
安流不情不愿地当翻译，“他说：‘别在意。’”然后他转头问秦筝，“你刚才说招魂幡，哪？”
秦筝伸手一指，正是被土坡挡住的地方。
安流绕过坡一看，黄土地上一个坟，坟有一根招魂幡。灵旗飘飘，引度亡魂。
“看来，这幡招的是生魂。”安流沉思着，“夏小楼，你看到了、还是听到了什么东西？”
“我听到了，妈妈的歌声。”夏小楼低下头，却不是太害怕的样子，话语里有些叹息，“原来真会发生这样的事，真有超现实的东西存在。谢谢你们救我，也很对不起。”
“这事确实不怪你，不过你这体质，别离人群远了。我之前看到你的时候，你的神志还是清醒的。这种偏远少人烟的地方，说不准哪就是精魅鬼怪的老家，等着吃活人呢。”其实安流对这种事也说不清，于是随便说几句吓唬一下夏小楼，好让她加强警惕心。
秦筝望着九十度的断坡，做手势。
——是人为。
安流在秦筝面前蹲下，示意他来背他：“人为也好，鬼怪也罢。并不关我们的事。回去吧。”
秦筝摇摇头，于是安流拍拍手站起来：“过了这村没这店，半路你要走不动就让夏小楼背你吧，她可打了包票的。”
夏小楼脸一红。
安流回头看着招魂幡，零碎的白布在寒风中飘摇，伶仃一如苦侯的女人。
招魂幡上写的是：君胡不归。
车子抛锚的地方太过荒郊野岭，赶来的援助车在中途绕了弯迷了路，天黑之前就没能赶得过来，然而附近竟有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旅店。
大家找到旅馆的时候，旅店老板正在门口掰开一只兔子脚上的夹子，兔子腿上的伤口很深，血溅到了老板的裤子上，很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作为成人的老师还好，有的学生就对这旅馆不乐意了，并且联想到一个词——“黑店”。
但老板抬起脸来冲大家笑笑，阳光暖暖，明亮透彻，大家都能看到老板右脸上狰狞的疤痕，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弄的，不过老板没疤的半张脸秀气斯文，像个书生。而这一笑，让他的疤都温柔起来，似乎就带给人可靠的感觉。
老师和那老板询问了下价格，竟然还很便宜，没有因为是这处地方的“垄断”旅店就漫天要价趁机发财。
“我是山林看守员，开旅馆才是副业。因为这栋楼不是我盖的，老一辈留给我的，放着也是放着，拿来做个旅馆倒挺好，图个热闹，也方便路过的人，不指望它赚钱。”老板乐呵呵招呼人进了大堂，抱着兔子拿出半把草叶子给兔子腿擦了擦，“冬天野兔都倒霉，出来觅个食常被捕兽夹抓到，看着怪可怜的。”
学生们看老板挺亲切，一个大男人还挺有爱心，都不排斥这里了，于是大家就在那里入住了。
三十个学生两两分配，安流主动和秦筝住了一间。
期间老师和领导过来慰问了一下伤者，全被同屋的安流给呛走了。
夏小楼怯怯地敲敲门送来一瓶红花油。
“唐汉天他们过会要打牌，让我通知一下你们。不过，你们还是好好休息吧。”
“去，为什么不去。”安流凉凉答道。
夏小楼又怯怯地退出去把门带上。
安流掀起秦筝衣服，看到秦筝后腰青紫一片，触目惊心。但是淤青的边缘已经开始泛黄泛青，说明这不是新伤。
安流看着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大面积的伤也根本不能用红花油了，毫无益处。他把红花油扔了坐到秦筝对面的床上，“什么时候弄得？一周前？难怪安娜要人送你这样的回去。”原来那晚带他过去他不肯不是尴尬，是疼的。“我不会相信你是去安娜那补课的，甚至我怀疑你们做的事根本是在法律以外的。但你干了什么安娜干了什么都不关我的事，我只问一句——你为什么也跟着夏小楼？”
秦筝沉默了一下，用手语回答。
——我看见了。
安流不由也跟着打起了手语。
——你看见了什么。
——颜色。白色。
安流放下手。
原来，你跟我，是一样的。
我能听见那些声音，嘈杂的，无处不在。而你能看见。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的世界，和别人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