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一树梨花春带雨(下)
起初家平瞒着我有两层地下室这个秘密,在我自己发现第二层时,他反而不再避着我了。
“阿嫣,你爱我吧。就像我这样爱你。如果我有想得到的,你会帮我的对吗?”家平直接对我说,但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我喃喃:“是。”
家平已经不是家平了,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一个不知何时就化为黄土白骨的女人。那个女人就是家平透过我在看的人。
如果我在第一次看见他养那东西的时候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法自拔了。但没有如果,有如果的话,我们不会相爱,不会结婚,不会到现在这一个不堪回望、不能进退的处境。
可是到了这个处境,我还是爱他。他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我怎么忍心弃他而去。
家平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冷,话语却越来越柔:“阿嫣,你真好。只有你不会离开我、背叛我。”
我知道他说的“离开”“背叛”是什么,是那个“小人像”在借家平的嘴对我说话呢。这是那只鬼的经历,那只鬼被兄弟背叛、被同僚陷害了,不是家平,可是家平说这话的时候,那种痛苦的神情让我无比心疼。
心疼到,纵容了他的妖魔行径。
当我又一次看见他拖着一具新鲜的尸体到第二层石室走去时,我举起刀扑向了他。
他竟没有躲闪,眼瞳幽幽地泛光:“阿嫣,你要杀了我吗?”
我颤抖着握住已经刺进他胸膛一分的刀,却再也不能进入分毫。
“阿嫣,叫我瀛征吧,我不是你的家平。但只要你帮我复活了姄儿,我就把家平还给你。”他说完这话,脸上的表情就迅速变了,从瀛征变成了家平。
那是家平,我的家平。那么温柔的家平。
家平流下泪来:“阿嫣,杀了我吧。”
而我只能哭着后退,瑟缩着泪流决堤。为什么?我差一点就狠下心杀了你了!我将刀藏在身上预谋了那么久!我以为家平已经是个活死人了,只有鬼存在在这个躯体上了,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以前的家平还有可能回来?!这样让我还怎么舍得杀你?!
“好。”很久之后,我闭上眼,最终说出这个字,浑身冰凉如同堕入了地狱。
我知道那是鬼的把戏,家平是回不来的。
可我已经做不到第二次向我的爱人举起刀了。
我为他搜寻他要的一切,包括人命。我拿着那把刺过家平胸膛的刀,对向了别的东西。有时是鲜活的野兔,有时是坟里的尸身。
我想,我也变成妖魔了。
有一天我们双双死去,会在十八重地狱里游走一遍,那些没过奈何桥的魂魄们会对着我们张开利爪,撕扯我们在人间就已经腐烂的躯壳。
我常常在姄儿的棺材旁边梳妆,画上我和家平成亲时那天一样的浅梨妆,额头淡淡五片花瓣,娇艳粉红。
这一天,棺材里忽然有了响动,而我已经完全不会害怕。我上到地面查看是什么惊动了向来安静的姄儿,于是看到了三个少年男女的背影。
那天晚上,一直客人稀少的旅店住进了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那三个少年男女也在其中。他们很出挑,只凭背影我也能认出他们,尤其是其中一个穿黑衣的男孩,他似乎与生俱来就是不一样的。
后来瀛征悄悄地告诉我,很快姄儿就可以复活了,只要我帮他,把那两个孩子带下来,然后我的家平就会回来了。
于是我听了瀛征的话,制造了和那个叫夏小楼的女孩的偶遇。真是个单纯清新的孩子啊,那就是沾满罪恶的我渴求的另一面呐。我从她口中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还有一些其它的,比如一些关于那个黑衣男孩的事情。我打趣她:“你喜欢秦筝吧?在他救你之前你就已经喜欢上了吧?”红晕漫上她的脸颊,好似最美的桃花。
也是一个爱做梦的女孩子啊,和曾经的我一样。
我留下夏小楼独自做着放满情意的点心,走向秦筝的房间。
敲敲门,没有人应。
我站在门口等了一会,依然没人开门。是警惕心太高了还是太冷漠了呢?
我回去把一只受伤的兔子从笼子里拎出来抱在怀里,再去敲门。
这回门开了。
应该是血的味道让他开门的吧,对血腥气这么敏感,这个孩子的过去也不是正常的吧?
当我看清门里的人时,我就不太想叫他孩子了。
他长得很高挑,有点像家平雕琢的玉人。可是说他十六七岁也行,说他二十六七也行。紧致的皮肤告诉了别人他很年轻,但那沉静幽深的眼神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年能有的了。他有一双,很奇怪少见的蓝眼睛,因为他明明是个亚洲人。
清冷锐利,像一枝黑玫瑰。我以前养的那些花,红色的更受欢迎。但是红到极致才会变成黑,而爱着黑色鲜花的客人通常都死心塌地、情有独钟。
也许是伤痛的缘故,他看起来白得有些太过分了。没有血色,苍白、冷漠,病态的。和我们一样,都是病态的。
“我是这家旅店的老板娘。我丈夫捉了几只野兔回来,我看着它们可爱可怜,想放生它们。可是它们又受着伤,我不会处理。听小楼说你会,你能帮帮我吗?”我摸着野兔,毛毛糙糙的手感一点都不好。
秦筝看着我不说话,我忽然有点不敢看他。
野兔突然有些痉挛,抽搐着吐出血沫,秦筝终于让开身体让我进门了。
他接过野兔,查看野兔的状况。
我瞥见我给的药水一点没动,也许他看出了什么问题。
秦筝抱着兔子低头检查,我退后几步摸向袖子里的迷你遥控器按下去,而秦筝竟然惊觉了突然把兔子甩了出去。
兔子爆炸了,一地鲜血。
我有些感叹,秦筝的病态和我们不一样,不,他那不是病态,他只是温度太低了。而我们,都是病在了心里,扭曲成一团团的丑恶。
我走过去擦掉昏迷的秦筝脸上溅上的血滴。就算爆炸没伤到他,兔子的血里是注了迷香的,这一房间的人都逃不了。秦筝还是太善良了,他本可以把兔子扔向我的,我不会被迷药麻醉,但是爆炸伤害我可没办法防御。
把兔子的碎肉收拾了一下,我把秦筝带到了地下室。
我为他换上了红色的喜服,红色让他不再是那么苍白,他那样子真是好看极了,几乎要让我重做一次梦。
我将家平送我的玉人放到他怀里,就让秦筝带着我的梦一起沉睡吧。
瀛征带走了秦筝,他的脸上是接近魔鬼的狂欢。我坐在冰凉的石室里,听着桌边凄凉女声的歌唱。
还有一个小姑娘,她叫夏小楼,她有些羞涩地对我讲她的小心事。她小小的手还没有完全张开,软软细细的,沾着面粉捏出了一个面粉兔。
如果我有孩子,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恬静可爱的小女孩呢?她的妈妈走得早,她眼里会不会也有把我当做她妈妈的心思呢?
我的心抽痛了一下。想这些都没有用了。
这个小姑娘很快也要穿上艳红的嫁衣,和那个男孩一起躺在漆黑的棺材里,献上最美的年华和生命,换取一个早已死去的魂灵。而瀛征会带着鲜血变成人的模样活下去,别人会知道这个旅店发生了一场意外的粉尘爆炸夺去了一个女孩的生命,而一群学生玩的灵异鬼牌游戏带走了另一个男孩的生命。这里会成为一座鬼屋,那样就更不会有人查到瀛征身上去。就算查到了,他还有我可以给他替下所有的罪名……
我想到很多种我们的未来,每一个都是黑暗的。我不惧怕,也不期待。只是一种绝望渐渐缓和成无望的过程而已。
但我在这群孩子到来后,心里有个地方拧搅起来了。
他们的脸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竟然有些无法容忍自己早已习惯的行为了。一只已经堕落的恶鬼居然厌恶起了自己,这还怎么继续当鬼呢?
那般年轻美丽的生命,善良且聪慧,他们不该成为我们这些肮脏丑陋的鬼的祭品。
我坐的地方上面就是夏小楼的房间,那里忽然有了几个孩子的吵嚷声。
听见这声音,我理理头发,点燃一支香烟,轻轻吸了一口平复一下心情,漫步走了上去。
除了夏小楼还有三个男生。其中一个还是之前见过的,似乎是叫安流,他很聪明,很冷静。我心里一动,这几个孩子,他们很特别,不仅仅是聪明。
我把他们引到机关前,问安流怎么看那人像。他居然一眼看出了玄机,没错,那东西,确实是“活”过的东西。家平最开始只是拜祭它,后来家平划在它面前破了自己的脸和手腕,它就很高兴地挪了地方,这个小人像就成死物了,放在这里尘封着也没人再管他。
他果然很特别,只是他的特别之处,刚好也是常人惧怕的东西。他这样一直生活在阴阳杂互的世界里,会很难受的吧?
但是也许,他们可以带回家平……哪怕只能带回灵魂。
我告诉了安流很多信息,比如隔魂阵,比如尹家平。不知道他看懂了多少。
我的手镯里有监听器,我不能太直白地告诉他们。而我这样模糊的言辞,也不会引起瀛征的阻止,他是有些自大的,他不介意大餐前加一些意外的小甜点。安流的出现就是这样的甜点,他也会期待的。
在他们进入密道后,我砸碎了我手上的玉镯。玉片崩飞,再无拼凑之可能。瀛征,再见吧。
我在寒风中站了一夜,最后回来的是那些漂亮的少年。
我很高兴。真的。
在所有人都走了后,我一把火烧了这里。
我躺在火焰里紧紧握着家平雕的玉人,泪水弥漫了脸颊。
我说过,家平。
天堂地狱,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