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一树梨花春带雨(上)
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家平回不来了。
我换上了素白裙裳等待他们,一如丧服。
天上有光降落,朦朦胧胧间像有东西从光里落在我的眼里,凉凉暖暖地从眼角经过,很轻很重。于是我低下了头。
小楼伸手过来,小小纤细的手指伸在我眼下,跌倒在地上的我抬起头,微笑起来:“别担心,我是高兴得。”泪水滑进我嘴里,无苦无涩。
稍矮一些的男孩子对我说:“他爱你。他亲口说的,但他可能不能再在你面前亲口说了,所以他让我们告诉你。”
我还是笑着:“我知道的,他爱我我知道的。”
被扶着的那个男孩从怀里拿出一个玉雕的小人。他身上的红衣热烈张扬,是这个惨淡清冷的冬晨里唯一的明艳,比光还亮,像一团冷冷的火焰在沾着霜雾的空气里出现。
我站起来,走过去,接下那个小人。
我说:“对不起。”
我说:“谢谢你。”
那个红衣的男孩打了个手势,我没懂。于是他身边的男孩作了翻译。
“他说,没关系。”
我需要仰头看着这些男孩,他们的个子窜得真快,二十来岁的年纪,已经挺拔得像株小白杨。我就着微仰的姿势歪了歪头,“你们想听故事吗?”
我以为他们至少会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又是如何被牵扯了进来,没料到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很干脆地回答:“不想。”
我向另一边歪了歪头。
“你不想说的,不是吗?”男孩说。
我竟然有点开心。我不太想向外人解释什么,一来是解释不清,二来是这样回忆的过程对我来说终究是轻松不了的。
他们的校车歪歪扭扭沿着土路开来,停在了大院外。太阳照着,温度升起来,孩子们揉着惺忪睡眼,一边抱怨着没有洗漱用具和早饭,一边懒散散登上了校车。
我站在二楼栏杆边,目送校车驶远,那个大东西慢慢变到火柴盒大小,然后消失在地平线上,连车辙的痕迹都被扬起的灰尘覆盖,什么也留不下。就像家平和我,过去再多欢乐的痕迹,现在也是悄然无踪。
让我想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家平的快乐开始消失呢……可能在我们决定在一起时,已经不能像恋爱时一样纯粹而无忧了吧。
因为家平和我的婚姻是不被祝福的。
双方都是。
那时我们战战兢兢,却也不管不顾地迈出了这一步。我的性子就是那样,看着温顺,可有时候飞蛾扑火的事情也干得出来。禁锢太久,对一些东西的向往就会越发强烈,强烈到一定程度,就失去了对它正常的判断。我的家教很严,父母也冷漠,我看不到父母间的爱意,他们更多的就是为了维持“夫妻”这样一种关系而呆在一起。至于我,他们是爱我的,但这有限的爱,也抵不过他们思想中的专制。
在我最初告诉我的家人我开始和家平交往时,他们没有过多反对。其实如果他们那时候说“不”,我应该也会顺应他们的意思不再与家平往来。那时候我只是对家平有好感,算不上多喜欢。但父母保持了观望的态度,直到后来我深深爱上家平,他们才对我说“不可以”。
家人要我分手,我做不到,也不想做,我已经顺从了太多年,不问缘由,不去争取,而最后我失去了很多我珍惜的东西。所以这次我不想顺从了。我甚至断了和家人的联系,选择和家平去领那一张结婚证书。
其实家平的父母也不喜欢我。大概我这样一个喜欢做梦又不活泼的女人对他们来说是很瞧不上的吧。就像自诩书香门第的我的父母也很鄙夷家平一样。家平的家,有些神神叨叨,他的父母对鬼怪之事很上心。对此我是不干预的,虽然我内心抵触,却也绝不多言。毕竟家平是如大家一样的正常人,不会像他父母那样连吃饭睡觉都要先和供奉的小佛说话祭拜,也不会立下各种奇怪诡异的规矩。至少那时候他还是正常的。
我听从了母亲的建议读到了硕士毕业,但后来的工作让我发现我真是不喜欢我的专业,那段时间我有些心浮气躁,于是辞了工作打算修整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开了一个花店,美丽的花朵能让我平静而安和。家平逐渐成了花店常客,后来我们交谈、约会,陷入恋爱,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那是一场最美的、不期而遇的邂逅,是我到现在想起来也会微笑的梦。我喜欢琴棋书剑诗酒花,家平也是。而且他博学,包容,温暖,几乎有一个男人最好的品质。这是很难得的事情,一个爱做梦的女人遇上一个能造梦的男人,这需要多大的运气。
像每个恋爱中的人都会问的,我问他:“为什么喜欢我呢?”
他笑起来,每根睫毛都在传达愉悦的信息。我们这个年纪,不会回答什么“喜欢不需要理由”了,这是很搪塞的回答。喜欢都是有理由的,没有毫无缘由的喜欢。
他说,我给他江南的感觉。
“江南是怎么样的感觉?”我躲在花园里一棵梨树后面笑着问他。
“像你这样,梨花带雨,似雪还香。”他敏捷地抓住我,从我背后伸出手环住我的腰身。
“带什么雨呢,我可没哭。”我嗔道。
“不要你哭,你要一直笑。”他把头埋在我的脖颈,呼吸一喷一喷,痒痒的,“嫣然白梨,压尽人间花。”
“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是比不上梨花的。”我微微叹气,带了撒娇的意味。
“那就算我眼里的好了,不够吗?”家平用脑袋蹭蹭我,毛茸茸。
“够。”我忍不住,只轻笑着抓住他揽着我的手,他反手将一个凉凉的东西塞进我手里,我低头端详,是一个很精致的玉雕。
“我雕的,好看吗?”他握着我的手,掌心的薄茧摩擦着我的手背。
家平是中医,而且很少有年轻人能达到他那样的水平。他会很多东西,会吹箫,会弹琴,就是那些似乎只有电视剧里的角色才会的东西。原来他还会雕刻,并且雕得这么好看。
我一直觉得我们与这个世界、这个年代是有些格格不入的。我们心里,都有一些古典情结。
我们连婚礼都是按中国传统操办的,红烛红衣,帷幔轻扬,装点了我这辈子做过最美的梦。可是那一晚的红色逐渐就成了我梦魇里的鲜血,挥之不去。
我不能知道家平是什么时候开始养那东西的,那一天我惊恐地看着家平鲜血直流的手臂,他却过来抱住我:“阿嫣,别怕,没事的。我们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很快会有的。”我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心里一片冰凉,说不出话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对家平的父母恭敬有加,即便得到的依然是冷面冷语、恶言相向。
当我发现家平做了这种事情时,身体一阵发虚发冷,我带着哭音捧起家平为了饲养那东西而自残的手臂:“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们领养一个孩子吧,明天就去好不好?”
他却抬手抹去我的眼泪:“阿嫣,别哭,要笑。我试过的,是灵验的法子,只要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他眼睛里有疯魔的笑意。
试过?怎么试?拿什么试?
这个世上,竟真的存在这种邪术。原来家平也和我一样,在温柔的皮囊下,包裹了一颗和表面完全不一样的心。
以身饲鬼,我发现得已经太晚了。
曾经有一个老人给我算过命。我本来是不信这些的,但那老人下笔直接写出了两个字:离湮。我心惊,强笑:“老人家,写错字了吧,我是叫梨嫣没错,但不是这两个字。”老人摇摇头:“没有错。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
最似孀闺少年妇。
梨嫣不是白梨嫣然,而是分离、湮灭。
一语成谶。
我没有办法劝服家平不要碰那种禁忌,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离开这样中邪的他。
我放弃了花店,家平带着我来到这个偏远的地方,把不知谁留下的木房子整修一遍开了旅店。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有些失常了。他看着我像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胸前有一个小人像,他不允许我触摸它。小人笑着,古怪而欢乐,就像一个活的东西。
我问家平:“是它让你到这来的吗?”
家平很久才说:“这是他送给我们的礼物。”
这真是太可怕了,家平已经能和那个小人像说话了啊。我无数次想偷了那个小人像扔掉,但家平说让我再耐心等等,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果小人像没了,那么一切都很糟糕。
他的表情那么诚恳,竟让我相信了。
这间旅店有隐蔽的地下室,地下室下面还有长长的甬道。不知那个东西迷惑了多少人为它建造了这样一个地方,现在又让我们成了新一任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