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藏心(5)
路旁店家被高大的树木取代,白雪渐渐停止了欢快的舞步。灯柱高耸行人稀少,她身上笼回了阴郁的气息。打上出租车,她在车里对着后视镜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这样标致而带有一丝魅惑成熟的微笑,是练习出来的。她能很好地调动自己每一块面部神经,只要她想,她可以变成一百种样子。
出租车停在一处偏远的地方,铁栅栏一格格像是分裂整片画面的马赛克,而马赛克旁边伫立着一个完整的男人。
白雪来到男人身边,仰头微笑:“连医生。”连医生冲她点点头:“你姐姐在等你了。”“我知道,麻烦您了。”
白雪随着连医生过了重重铁门,她苍白的姐姐正坐在窗前。
“白月,你可以出去透透风。不过天还很冷,不要走远了。”连医生在窗边木椅上坐下。
“我想也该出去转转了。太久没照到太阳,要发霉了。”白月笑着过来挽住白雪的胳膊,比之白雪更为瘦弱却高了一些的身躯让她看起来愈发弱不禁风。
两人亲昵的背影在护士引领下越来越远,仿若真是月色下飘行的幽灵。
“你又长高了不少。”白月用石头在白雪头顶处的墙壁刻下一道划痕。
白雪背靠墙壁,这是每次来都会做的事情。一道道向上攀升的划痕是这里缓慢流逝时间的证明。
“你还在打工吗?累不累?”白月叹息着握住白雪的双肩。
“习惯就好,反正也就那样,咖啡厅里当晚班服务员不会太忙。你呢,还好么?”白雪拉着姐姐在碎石铺就的小路慢慢散步。
“连医生一直对我很好,只是每天都是一样的景色。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白月把白雪的手拉到怀里,“小雪,有时候我就在房里坐一整天,只能想着你,我在想啊,要是那年妈妈没有丢下我们,小雪现在一定会很幸福,不用这么辛苦地负担学费生活费甚至我的医疗费。”
“比起你失踪的前几年,我宁愿像现在这样养你啊,反正你吃的又不多,医院也允许我大学毕业再还款。我会常来看你的,你好好养病就好。不会太久的,我快毕业了,我会考上最一流的大学。以后我们都会幸福。”白雪低下头。
白月拉着白雪在木椅上坐下,两人依偎着,瘦弱似乎又很坚强。盯着妹妹越来越绽放出漂亮色彩的脸,白月笑得有点狡黠:“姐姐问你个事,不要不好意思说,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了?”
白雪轻轻笑道:“没工夫想那些呢。最近和一个书呆子走得近点,他说喜欢我,我对他没什么感觉。但是他成绩很好,我落下的笔记需要靠他了。”
白月的笑容黯了黯:“我很想你能遇到个让你真正动心的男孩子。”
“怎么动心?看来看去都是思考不经脑子光靠下半身的人。你看小时候妈妈往家里带的都什么样的?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白雪嘲讽,“别说我现在学校里的男生和那些人不一样,不过是现在年纪小点受了点教育所以表现得没那么露骨,牵个手说个话就能激动半天,等以后一样是看中了浓妆艳抹的皮相,吃干抹净拍手走人的男人。”
“不能这么说吧,总有很好很好的男孩子的。世上有很多很不好的人,但是不要去变成那样的人。”
“姐姐,你是说我在往不好的方向变吗?是他们自己要给我东西,我可没像妈那样。”白雪说得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我只是在说,不要错过很好很好的人。”白月的眼睛漂亮得有些忧伤,“不要错过很好的自己。”
“可是从来没有拥有过,怎么能叫错过。我从来就没有过很好的自己。”白雪的声音很低。
白月敛了忧伤,又笑起来:“小雪,你的人生终归你自己走的,我在这繁花医院呆太久了,就一直在想自己以前的事情。妈妈收留我后,我觉得有了家,也许你不会觉得那个家有多么好,但对我来说,有了就是很大的幸事了。你出生的时候那么小,那么可爱又可怜,我真庆幸当时阻止了妈妈将你扔掉。”
“可是我的身份其实就是一个由烟花女人生下来不知道生父是谁的多余可笑之人。”白雪站起来,甩开白月的手。
白月伸着空空的手喃喃道:“小雪……妈妈她虽然是那样的,但也是爱你的。”
“姐姐,我当然是很感激你的,我也爱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白雪转过身拉起白月,“但是其他人我不想再提了。”
白月握了握妹妹温暖的手,淡笑一下不再说话,两个人慢慢走着。
月亮已经很高,黯淡的花园藏了不知什么样的秘密。
白雪似乎觉得有哪里不一样。她不自在。
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她是放松的。像回到了小时候,大她五岁的姐姐总会牵着她的小手,而她只需要跟在旁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就能走遍一个世界。
可是她现在不自在。这种不自在不是来自窗里连医生的注视,不是来自远处护士的等待。这种感觉来自她想逃跑的冲动。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凭空出现谜一样的人,那就是所谓“很好很好”的人吧?那样干净凌冽的气息,刺得她体无完肤。
“姐姐,我们回去吧,外面太冷了。”白雪轻声要求到。
“好呀,我也觉得太冷了。阳光一点也不能温暖我啊。”姐姐呢喃道,眼神有一丝空茫。而现在正是黑夜,哪有什么阳光?
回到病房的白月盯着妹妹的背影,想着这个空空的月亮,空空的夜晚,空空的她。白雪的到来给她注入了一些东西,可是还会流走。
短暂的相聚过后,只能是分别。连医生打电话叫来出租车送白雪回校,而白月痴痴望着病房窗户外的明月良久,然后服下了护士端来的白水和药。
很快得,白月朦朦胧胧地入睡了,室内发着暖气的空调缓解了透骨的凉意,她冰凉的四肢一点点舒缓起来。
她梦到了一个黑衣的男子坐在窗上。
他的皮肤是和冷月一样的玉白,他的头发是和夜色一样的漆黑。他的身后有巨大的、半黑半白的羽翼。他说:你获得自由了。
早晨照例是护士将她从昏睡中唤醒,照例的检查,照例的询问,照例由连医生来嘘寒问暖。
“做了好梦了吗?你看起来难得的愉快。”连医生的桃花眼在镜片后十分柔和。
白月倚靠在白软的枕头上,细长的发丝垂落脸颊。她将五指穿过长发,看着自己在光照下透明的指尖:“嗯,一个美梦。梦到了一个天使。”
“也许是恶魔。”连医生的镜片反着光。
白月向后靠在雪白的枕头上懒洋洋地笑着:“对我们来说,没有天堂,是恶魔是天使也都没有关系。我已经很疲倦了,教堂终于放过我了……”
“蓝鹰已经确认死亡。你可以离开了,今天就可以给你办出院手续。”
白月举起了右手,一根白亮透明的手环在腕上莹泽欲滴。迷离的眼神绕上玉环,白月说:“听说蓝鹰死的地方是白雪在读的A中?”
连医生点头,“蓝鹰很会挑地方,A中高层和教团有合作,把他的死因死相很好地遮盖过去了。”
白月摇头,“不是的,连新你错了。蓝鹰去那里,只是想再见见他的亲生女儿。”
“教堂里的人不能有亲人,除非同为教士才能被允许存在。你和蓝鹰在教团登记的名义是父女,但你好像不为他的死亡而伤心?”
“白雪才是他女儿呢,但是他们不能相认。蓝鹰和他的妻子——也就是我常说的收留我的女人,我称之为妈妈的那位,他们也是装作毫不相干的两个陌生人。”
“我记得你加入教团时的眼神,很温和平静,从那种眼神看,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大多是抱着明确的目的加入教团,我需要借助教团的力量,作为交换,我就成了教士为教团做事。可以问问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吗?”
“因为感激于那位女人的收留,所以我就替她亲生女儿加入了呗。让我想想是怎么回事,蓝鹰到中国后给自己取的名字叫白枫,我不喜欢叫他老爸。”白月缩起膝盖回忆着,“但是白枫这人真是不负责啊,他很早就已经是教团第一天堂的大教士了,第一天堂可是直接就在教父眼皮底下呢,必须断欲断情,可他却跑中国找了个姑娘谈起了恋爱还发生了关系,然而恋爱后又不能让教父发现,于是白枫又甩了那姑娘。可是那姑娘呢,本身收留着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后来又生了一个。然后取名一个叫白雪,一个白月。风,花,雪,月,真是浪漫又可怜啊。那个姑娘她自己呢,叫花邵雨。”
“很多名字都是为了念想才那么取的。你好像也不恨他。”
“没有可恨的啊,虽然这个男人不负责,但他不可恨。后来妈妈病死后我和小雪相依为命,白枫又偷偷地找过我,不然我和小雪两个半大孩子估计也要冻死街头了。但是呢,这样也让教团发现白枫居然有个私生女了,要么把这个私生女带进教团要么处理掉,所以我就进了呗。说来也是好笑,我其实大白雪五岁,但发育得太差了,营养不良的,看起来没比白雪大多少。加上各种作假,教团居然一直没发现我根本不是白枫女儿。”白月咯咯笑起来。
连医生走到窗边:“教团不让教士有教团以外的亲人不是教团自诩高洁抛弃七情六欲,而是因为血缘里隐藏的力量。教团收的人天生基因带了异灵因子,成长后这种异灵也许能显现出来,也许不能。但教团不愿意让这种带了异灵可能性的人流失,所以定下这种规矩。现在蓝鹰死了,下一只为教团搜寻四方异灵者的蓝鹰会是谁呢?”
“白枫死了。”白月咬着字重复,“他死了,教团就不需要用我这个‘女儿’来挽留他了,我也可以获得安宁了。”
听出白月语气不对,连医生握紧拳头,语气微微急切起来:“你不想离开?想要死亡?”
白月轻笑:“连新,你知道进了教团的人是离不开的。我的血液也快要僵住了,活不久的了。其实我很开心在我支持不下去之前能等来这个消息,我不希望白枫死,但我希望蓝鹰死。这样,白雪就真正自由了……再不会有人找上她,因为我死后,蓝鹰和牵制蓝鹰的雪鹰就双双死亡了……”
“我原本以为,你在H1C1病毒下苦苦撑了那么久是真的想活下去。”连医生蹲在白月病床前缓慢地说。
“我怕我要是死早了,教团就会发现我和白枫的亲子鉴定是假的,会知道我不是他女儿然后找上小雪。这种病毒让我好冷,好冷。连新,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很抱歉不得不说再见了。”
“小月……”连新扶住了下滑的白月。
仿佛一声喟叹,白月低语:“好冷。连新,抱抱我。”
“连新,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但我没有很好很好的自己来配你了……”
连新慢慢将冰冷的少女躯体拥进怀中,镜片下泪水滑落。
路远冬从宿舍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吓了一跳,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得出现在走廊的窗户外。
他这是一楼,难保没有盗贼之流。因为走廊窗户都是反锁的,所以他大着胆子过去看了看。一看他又吓一跳——秦筝怎么被关宿舍楼外了!
秦筝打了几个手势他都没看懂,但他好歹知道把反锁的窗户打了开来。秦筝仗着腿长直接迈上了窗户跨了进来,路远冬怕他从亮的地方进入暗些的地方看不清摔一跤还一直拉着他。
秦筝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气,冻得路远冬直哆嗦。路远冬悄声问:“你干什么去啦?门禁时间早过啦。”
秦筝将手指竖起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苍白的双唇微微开合,说出没有声音的话语:“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