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
她继续自己的卖艺生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末,人特别少。而且,又因为眼疾耽误了这么久,仿佛昔日的爱好者,忽然烟消云散。
她都开始穿金丝斗篷了,依旧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大家都指指点点的,好奇地看她的黑魔王一般的披风。
但是,她不敢有任何的懈怠,表演没有半点松懈。
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原则,并不能因为观众的稀少,就糊弄别人。
糊弄别人的结果,往往是糊弄自己。
她还是一板一眼地穿戴戏服,放那别具特色的川剧音乐;在咚咚咚的上场声里,把自己穿戴得如一个女魔王一般。
黑色描金的金丝斗篷穿得有点旧了,因为没法常常洗,一洗,就会掉金线。而在这里,又根本买不到这样的东西。
她生怕自己的道具坏了,总是很爱惜。
她认真地穿戴好,戴上帽子,开始变脸。
变脸的目的,在于手快。
本质上,是另一种耍魔术。
因为人少,看得清楚,她必须要求自己的出手更加迅速。这些日子的训练下来,几乎比专业演员更加厉害了。
一张一张的面孔变换出来——大王,小鬼……生旦净末丑……
有时,她想,自己是谁?
这周围的一切又都是谁?
原本是国宝级的不传艺术秘诀,就连当初刘德华,专门赶去拜访变脸大师彭登怀,都被有关方面借口“不传之秘诀”,多次拒绝。直到后来,反复多年,据说,刘德华才勉强学得一鳞半爪。
自古绝技如此,传儿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各种奇怪的规矩,多如牛毛。
自己也是偷学的。
这个节目,已经成了对外交流的节目之一,身价倍增。
可是,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在自己手里,已经沦为了糊口的工具。
在异国他乡里,对着一群根本看不懂,只知道稀奇的洋人面前表演,就如小丑一般。
她心如刀割,还是继续吐火。
吐火,是一个高难度的东西。看似简单,但是,很少女人能做到。基本上,都是男人的绝活。
但是,她几乎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像一个女人——从小到大,就如男人一般长大。
所以,别人不敢做的危险动作,自己都敢。
也许是因为眼疾还不曾彻底复原,总觉得疼痛难忍。
本是熟练地动作,也忽然有点拿不住——而且,没有观众的捧场,无心无绪。
可是,她还是尽力完成。
古老的配乐,如一场哀婉的盛宴。
在异国他乡的天空飘荡,除了蓝玉致,谁也听不懂。
她在这样的音乐里,走步,甩袖子,头上的长长的飘带……一切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个人的自娱自乐……
当她完成吐火,拿到纸盒子的时候,看到里面只稀稀拉拉的一些零钱。
开业这么久,这是最少最少的一次。
她非常失望。正在这时,忽然看到一张大钞,一张100英镑——那是一张苏格兰发行的100英镑。
当地人,连五十英镑以上的钞票都很少用,大面额基本是刷卡,来这么久,她还从未见人给这样的大钞。
那是一双男人的手,很大,但是,看起来,却非常的与众不同。他放钞票的样子,也和其他人不同,不是随意丢下去,而是真正很客气,彬彬有礼的放在盒子里。
仿佛是参观了一场艺术展览。
而不是街边上的卖艺杂耍。
她不由得抬头看他。
这一看,手里的面具,当的一声便掉在地上。
整个人,完全惊呆了。
脑子里嗡嗡的,仿佛彻底麻木了,抽搐了。
呵,多少次了?
千里万里,千次万次,设想过和他碰面的时刻——每一种方式都想过、每一个场景,都假设过,甚至,每一次的对白呼吸,都精心设计过反复练习过……但是,每一种方式,都不是这样……
甚至,不是那三万元的裙子……不是八千元的鞋子……
都不是。
不是在自己盛开最鲜艳,装扮最整齐的时候。
而是在自己最最落魄,最最难看的时候——她甚至出现了幻觉,自己能看到自己浮肿的眼皮,带着血丝的眼珠子……
她觉得自己的眼珠子也僵硬了,不知为何,眼皮都合不上。
就如一个死不瞑目的人。
她抱着盒子,呆呆地站了很久,觉得一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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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看到他的笑脸,十分温和,十分专注,十分熟悉……十分——悲哀。
她却立即扭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泪流满面,抱着自己的纸盒子就走。
那张脸,变得有点意外,又似有点忐忑,脚步一横,长手长脚地站在蓝玉致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嗨……这位姑娘……”
讲的是中文。
措辞那么古老“这位姑娘……请留步!”
仿佛是古老唱词里出来的书生。
蓝玉致的目光,一直看着别处,双眼的那种血丝……自己看不到的微妙的狼狈的心情……千想万想之后,竟然是如此惨淡的碰面。
只有女人才能明白的那种失落和惊惶。
在他面前,如何不是似水流年,如花美眷?却是这样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哦,不,不要见到他。
“姑娘……留步!”
声音微微拖得有点长,真的如那种戏剧的腔调,看得出,他对此很有兴趣,仿佛是一个戏剧爱好者。
蓝玉致已经微微振作了自己的情绪。尽管心还在猛烈地跳动,但是,还是强行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语气十分平淡:“您好……有事情么?”
这一句话出来,才发现自己耗费了全部的力气,浑身都在颤抖。
因为看到他的脸——多少次午夜梦回里出现的脸。
深邃的,立体的。尤其是他的眼睛,那种淡淡的蓝色,那么明亮,仿佛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
她飞速地移开目光。
就连目光,也不敢太长久地落在他的身上。
那张面孔——实在是太太太熟悉了——熟悉得她不敢看过去。
若是第一次的重逢,若是无知无觉的相识,自己一定会冲过去,抱住他,痛哭一场。那是谁啊,是自己的丈夫啊——名正言顺,拜堂成亲的丈夫!
现在呢?
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竟然,连叫一声名字——连拥抱哭泣,都不敢了。
一声“姑娘”——一千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