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白教堂的加略夫妇是周边一代出了名的善人。
他们生活清贫，乐善好施。为了帮助他人，哪怕是让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吃不饱都在所不惜。
因为不满孤儿院对孩子们不公的待遇，他们省吃俭用，先后收养了将近二十位孤儿。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是让他们所有人都难以吃饱饭。
加略一家不过是伦敦地区最常见，最贫穷，最低贱的工人阶级家庭而已。
正常来说，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男性结婚生子同时维持中产阶级生活的底线是年收入一百英镑。如果是工人阶级的话，这个数字要低上一点，年收入大约五十英镑即可。然而，一旦孩子的数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境地之时，这个开销却足以提升到令资本家们都大吃一惊的地步。
而加略夫妇所做的，便是以工人阶级的收入，主动去负担起数额巨大到连资本家都不忍卒睹的天价开销。
而其后果便是——
这个家庭中的孩子们，必然将有一人要担当起被压迫者，为家庭献出自己的“剩余价值”。
“耶稣抬头观看，见财主把捐项投在库里，
又见一个穷寡妇投了两个小钱，
就说：我实在告诉你们，这穷寡妇所投的比众人还多，
因为众人都是自己有余，拿出来投在捐项里；
但这寡妇是自己不足，把她一切养生的都上了。”
“……又说：有钱财的人进神的国是何等的难啊！
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
在壁炉上那十二个受难十字之前，男人和女人一脸虔诚地吟诵着。
“哈哈哈！快过来抓我啊！”
“卑鄙！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餐桌的周围，家中的孩子们嘻笑打闹着，为房间中平添了一股欢快的气氛。
夜莺坐在一旁的小矮凳上，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明明是温馨到不能再温馨的场面，可不知为何，少女发现自己根本就笑不出来。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过后了。对于白教堂区的人们来说，白天的劳动早已结束，而啤酒、赌博、妓女相伴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然而……
……他，却依然没有回来。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看房屋的大门。光是今天晚上，她就已经不知道重复了这个动作多少遍了，然而每一次，她得到的都只有紧闭的大门与墙壁上那阑珊的人影。
不过这一次……
嘎吱——
老旧到不知流传了多少代的大门，终于在刺耳的声音中被推了开来。
孩子们停下了玩耍，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大门口。而祈祷着的大人们此时也都站了起来，向着大门处走去。
“爸爸，妈妈。”
幼小的男孩略显不安地低下了脑袋。
“欢迎回来，尤达。”
“啊，辛苦你了。”
带着越拖越长的阴影，大人们也高兴地站到了他的面前。
“劳动了一天，你肯定很累了吧。”
“还，还好，我还能撑住的。”
“嗯，这可不行。辛苦了这么久，还要勉强自己的话可是绝对不行的。”
“我，我知道了啦……”
在父母的关切之下，尤达只得尴尬地点了点头。
“知道就好。晚饭我们已经放到大家的房间里了，现在赶紧去吃吧。”
“吃完之后记得要早点睡觉，明天去做工的时候可别累倒了。”
“是，我知道了。”
男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便离开了原地。不知为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夜莺却莫名地感到了一种过去前所未有的凄凉感……
……还是跟上去看看吧。
少女在心中这样想到。
在所有人都没能察觉的情况下，她默默地从房间当中离开。顺着窄小的走廊，她静悄悄地走到了那间由杂物室改装过来，供给孩子们使用的公共卧室之前。
“哥哥大人？”
她扶着门框，以令人不禁联想到夜莺鸣啼的清脆声音呼唤道。
“……哥哥大人，你在吗？”
再度开口之际，她已经步入到了房间之中。在幽暗的夜色当中，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的，几张宽敞的木板大床整齐地铺在房间的两侧，为这个房间带来了一种极度寒酸的氛围。
在房间的尽头，最靠近窗子的那张大床之上，一个身影正背对着房门，孤独地坐着。他的右手边放着一个被油浸润的纸袋，很显然，里面装着的便是他的晚餐。
少女微微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地走到了他的身前。从他的脸上，夜莺读出了过去罕有的悲伤与落寞。
“哥哥大人……”
少女轻声地呼唤道。
仿佛现在才发现了她的存在般，男孩浑身上下猛地一颤。不过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强笑着抬起了头。
“是，是夜莺啊……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那个……”
稍稍思考了一会儿，她这样开口道。
“哥哥大人……是有什么困扰的地方吗？”
“诶……没，没有啊。我只是……”
“……只是……”
说到这里，他缓缓地垂下了头。
“……夜莺，我长大了。”
“是的，可这不是好事吗？”
“不，一点也不好。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一辈子都维持之前的样子。”
男孩捂着自己的面庞，手指深深地陷进了头发之中。几乎是肉眼可见地，他浑身都剧烈地颤抖着。
“……今天，我被卡在烟囱里了。”
“在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我弄出来之后，老板告诉我，我可能再也钻不进烟囱里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夜莺？”
对着她的面庞，尤达凄凉地笑了笑。
“……我，失业了。”
“……”
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的少女，顿时便楞在了原地。之前她也想过许多种可能，然而这如同一位年过四十，体力早已被岁月磨光的老工人般的话语，却依然远远地超乎了她的意料。
“失业相当于挣不到钱，挣不到钱相当于买不起东西吃，而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爸爸妈妈，就一定会让排在我之后的孩子接替我，出去工作。可那样的话，那些孩子们……”
男孩再度低下了头，将那张只有十岁，却饱经风霜的面庞，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双手之中。
“让他们饿着肚子，承受本不应该承受的责任与痛苦……我……我……”
……这是夜莺第一次明白，那有些瘦弱的肩膀上，承载着到底是何等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