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2月,日本。
自浅田春卧病以来,已经有个把月的时间了。
起初只是普通的咳嗽而已,然后便是长时间不退的低烧。再之后,是连夜的虚汗伴随带血丝的黄色痰块。最后甚至连呼吸都会感到痛楚……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日本女性,她非常清楚这究竟是什么症状。
——痨病,也就是西洋那边医生常说的肺结核。
这种恐怖的病症有着不凡的传染性与极高的致死率,一旦染上,以日本当时的医疗水平极难治愈——事实上,在西医还未被引进这个岛国时,它可是货真价实的不治之症。当然了,就算是西医的疗法,虽说也并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能做到的往往也只是“延长寿命”或“减轻痛苦”这样的事情罢了。
是的,仅此而已。然而为那一点可能性而选择西医治疗的代价,便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高昂医药费用。为了负担那高昂的药物开支,家中的财政状况更是每况愈下,如果不是邻家大月薰夫人跟佐久夜姬殿下的慷慨资助,这个家恐怕早就要撑不下去了吧。
……是不是该放弃呢?浅田春已经不止一次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就她们家那惨不忍睹的收支来看,这似乎是最理性的选择——可那样的话,孩子……
她正这样想着,女儿的声音便从门外传了进来。
“母亲……”
站在房间的面前,浅田绫美犹豫着是否应该进去:根据母亲的说法,痨病可以透过发病者的飞沫传播,使每个敢于接近患者的人染上这恶毒而致命的病症——这是当年她的生物老师告诉她的,仅是接受完国中教育,还未来得及迈入高中大门的绫美,显然还接触不到这种冷僻的知识。
纠结了好一阵子,她总算是下定决心地按住了纸门的边框——然而正在这时,母亲的声音又在纸门的那一端响起。
“咳咳……绫美,不要进来……”
隔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这样说道。
“……如果是午饭的话,放在门外就好了……我等会会出去拿……咳咳!”
“……”
少女沉默地看着手中的那碗粥,许久之后,她就这样跪坐在了木质的地板上。
“母亲……您没事吧?”
“还好……没事……”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吃力。
察觉到了这一点,少女刚想说些什么,可对方却再度打断了她。
“绫美……咳……你今年……该上高中了吧?”
“是的。”
她有些茫然地回答道,但很快,她便隐约领悟到了母亲的意图。
“去中国吧。”
果不其然,下一刻,母亲便这样说道。
日本的教育要远远先进于此时的中国。
这几乎是毫无疑问的。日本这个国家自封建时代开始便以极高的识字率傲世群雄——根据“黑船开国”的那位佩里先生的统计,江户末期日本男性的识字率约为百分之五十,而女性则是百分之二十。经过四十四年的变法图强,现今更是达到了六年义务教育加小学入学率百分之九十九的高水准。相较于直到六年之前才废除了科举制的大清朝来说,那更是不知道高到哪去了。
不过虽说如此,绫美却依旧对这边的学校——准确来说是女学校感到不满。在这个国家,绝大多数女学生毕业后的出路都是嫁给一个男人,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家庭主妇。正因如此,女校之中普遍都开设了大量有关所谓“妇道”的课程。
……能沾染几分东方女性的传统美德自然是好事,可为此而占用其他课程的时间却已经是舍本逐末了吧!
她是这样想的。
而在这一方面,旁边那个国家做得反而更好:借着戊戌年间激进的变革思潮以及那位“鉴湖女侠”不遗余力的推动与宣传,中国大城市中的女性解放程度已经超过了日本。自前不久下达京师大学堂对女学生开放的命令后,注重女学已逐渐形成社会风气。而新学领袖,早在1896年便写成《论女学》一文的饮冰室主人梁任公先生,近来更是在各类报刊上为其制造了大量舆论。虽说一时之间想赶上国际一流水准还相当困难,不过希望毕竟还是有的——至少比日本大一些。
她在很早之前就将这个想法跟母亲说过,不过她那时也不过是想单纯地提一下而已。正所谓“父母在,不远游”,如果不是有某些迫不得已的情况,她还是不希望做到“游必有方”的程度。
然而现在……
“母亲……”
“没关系……这不正是你一直以来所期望的吗?”
“……”
隔着那层纸门,少女仿佛看到了母亲脸上的笑容。
“去找那个人吧。”
她这样说道。
“去找,你的父亲……”
“……我才没有父亲!”
那个词汇一进入大脑,她便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明明有了妻室还处处留情;以回国组织革命为借口,毫不犹豫地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更过分的是……这么多年以来,居然一次都没有回来过——我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父亲!”
响亮的声音在屋内环绕了好几圈,直到这时,少女才意识到了什么似地“啊!”了一声。然而对此,对方却早有预料般地笑了出来。
“说是这么说啦……不过我怎么听说同盟会里有个长得很像你的人呢?”
“……!那,那那那那那只是,只是……”
想象着女儿那副窘迫的神态,浅田春轻轻地笑着。
“小雯。”
她说出了那个名字。
“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的。”
“一定。”
跪坐在那已有数天没在她面前打开过的纸门前,少女久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