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九年,最得意的人大约是莫过于尚铭了。
才过了端午节,大同那边就来了奏报,监军汪直上奏左参将卢钦等人隐匿敌寇入境劫掠之事,又在朝廷上引起了一番风波。
萧谨入宫为太子教授武课,太子也向他询问此事——太子此刻还在读书,并未入朝听政,万党示意之下,来教授的翰林们也多是只说书本,不谈时政,只有萧谨入宫,才会把外头的事多与他说一些。
“这些人,自己没本事也就罢了,还敢瞒报军情。”萧谨在锦衣卫自然消息灵通,且他还有自汪直那边来的消息,自然最是清楚。卢钦这些人最可恨之处就在于知情不报。倘若第一次敌寇入境便回报上去,便不致有后来多次劫掠,若不是汪直手下探子探知,说不得哪天就酿成大祸!
只是这事儿,又被尚铭抓住了把柄,虽说汪直已在奏折之中自劾不能节制之罪,但朝堂上仍是大作文章,若不是去年汪直刚立功,恐怕这回也要与卢钦等人一同被押解回京问罪了。眼下是暂记其罪,容后发落。
太子皱皱眉头,半晌才道:“汪太监这是要——退出大同么?”
萧谨苦笑一下:“便是他不想,只怕也是不成了……”尤其是,经这一次,汪直也是心灰意冷。之前他还对皇帝抱有些希望,这自劾也有几分试探之意,想着皇帝或念在他立功的份上,会召他还京,现在看来,怕是他此时也不再做此想法了。
太子倒是对汪直有几分忧心:“若是退出大同,又不能回京,只怕——他是要去南京的了。”
自迁都燕京之后,南京那边儿虽说还有六部,其实也就是个空架子,凡去南京做官儿的,都知道已无前程,不过是养老罢了。汪直若去了那里,没有皇帝宣召就再别想回燕京,自也永无出头之日了。
若换了从前,汪直是断不肯去南京的,但如今……说到底他还年轻,便是待太子登基,也来得及。
只是这话并不好宣之于口,萧谨也只能道:“说起来内监治军毕竟不能长久,此时激流勇退,也未必不是保全之道。”
别看尚铭这会儿上蹿下跳得意非凡,其实都在萧谨算计之中。汪直示弱,一直在暗中兴风作浪的尚铭便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到时候就轮到他笑不出来了。而对这些掌阴私事之人而言,善终可也并非易事。
只是这些事也都不好对太子直说,萧谨今日入宫,是另有一件要紧的事要与太子商议:“听臣妻说,贵妃召了族中几个女孩儿入宫?”
这还是前几日宋端午入宫献新烧的瓷器时,在宫道上遇见的,领路的小内侍说是万贵妃的娘家人。
说到这些,太子的消息实在不甚灵通。一则他如今年纪渐长,于后宫自然多有避讳,更不好打探父亲的妃嫔之事。另则后宫都在万贵妃掌握之中,便是有什么消息也不会让太子知道,因此太子竟是从未听说此事。
“贵妃有时也会召人入宫……”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再与家人相见的机会便少之又少了,但万贵妃可不算其中,她若要召见家人族人,皇帝又岂会不允。
萧谨看太子尚未明白,只得低声道:“殿下也到了选妃的年纪了……”
太子怔了一怔,脱口道:“这——不会罢?这可不合规矩……”
本朝选妃,是从洪武皇帝那会儿就定下的规矩,从海选、初选,到选三、钦定,共要过八关之多,其采选之严,堪称历朝之最。尤其太子妃,那是储君之妻,洪武皇帝立朝之初就定下“家法”,择太子妃重于清贫之家,以使太子妃可辅佐太子勤俭节政,且免于外戚专朝之祸。
既然如此,那么万贵妃若是想直接把家里的女孩儿指为太子妃,从规矩上来说是绝不可能的。
然而……事涉万贵妃,又有谁敢说这不可能呢?
皇帝对万贵妃的宠爱,原本就是令人不敢相信之事。当初的吴皇后,不就是因为责打了万贵妃,便被皇帝废掉了吗?更不必说在太子六岁之前,后宫之中除了他之外,竟无皇子降生,以至于皇帝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有了儿子!
这一桩桩一件件,若是说出去,谁不说一句“匪夷所思,绝不可能”?然而它确确实实就发生了。
皇帝对万贵妃的宠爱,确实已经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如此,倘若万贵妃真的想让万家的女孩儿做太子妃,只怕皇帝也会同意的。便是非要遵从着祖宗规矩,万家自旁枝普通人家里出一个女孩儿——不,哪怕就真是万贵妃本家的女孩儿,只消皇帝示意,也自能一路畅行无阻,过选又有何难呢?
太子一句话尚未说完,自己也已然想到了这些,声音不自觉就低了下去,紧紧皱起了眉头——他当然不愿意娶万氏女!
万贵妃与太子之间的恩怨,早从当初他还在生母腹中之时便已开始了。那时,若不是奉命去给纪氏灌药的宫人心软,只怕太子根本不得降生。
若仅此也还罢了,可后来内侍张敏向皇帝禀明太子之事后,升位的纪氏与张敏等人便相继或病逝或自尽,若说这不是万贵妃下的手,怕是皇帝都不会相信了。
所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虽则后来万贵妃也曾着意想要修复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但太子对她又怎可能真心接纳,不过是敬而远之罢了。万贵妃自然亦是不放心,非但往太子身边派遣自己的眼线,如今索性要插手太子妃的人选,显是下定决心要控制太子内帏了。
“我决不娶万氏女。”太子低声说了一句,向来温和的脸上也显出决绝之色,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此生我只娶一人,也不纳什么妃妾。”总之他的内帏之中,绝不会有万氏女的位置。
萧谨不觉叹息了一声:“殿下也不必太过着急,如今尚未有选妃的旨意,容臣再想法子。此事总归不合规矩,臣往外头散一散消息,想必……”万贵妃的名声实在并不怎样,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然引来物议如沸,想来皇帝也不能全然不顾非议,毕竟储君正室,将来便是天下之母,非比那些宠爱之事,能随意给予的。
太子却摇了摇头:“萧师傅切莫如此。”他在萧谨有些诧异的眼神中轻叹了一声,“若此事传扬出去,便是将父皇置于两难。”若是皇帝顺了万贵妃心意,少不得被外头议论个昏庸偏宠,坏了祖宗规矩;可若是守了规矩,那便是驳了万贵妃之意,只怕皇帝心中也会愀然不乐了。
“殿下——”萧谨望着太子,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的确,倘若万贵妃此举传扬出去,皇帝少不得也要被牵连其中,毕竟万贵妃敢如此肆意妄为,皆是因他偏宠之故。但——若不如此,又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万贵妃呢?
“孤自己来处置此事罢。”太子素来谦和,若在萧谨面前自称为“孤”,便是拿定了主意。
“殿下有何办法?”萧谨实在有点不放心。
太子望了一眼永寿宫的方向:“总要贵妃自己息了这念头才好。”如此一来,皇帝也就不必为难了。
萧谨真想不出来怎么让万贵妃自己打消这念头,除非万贵妃相信太子对她无怨,但——这可能吗?
太子抿了抿嘴唇:“总之,萧师傅勿将此事先传扬出去。父皇那里既无选妃的旨意,师傅在外宣扬此事,未免有揣测之嫌,若是被父皇知晓——不,若是被那些人知晓……”
萧谨不由得又叹息了一声:“殿下不必如此担忧,臣自有把握。”太子是担忧尚铭那些人因此而攻讦于他,毕竟这揣测帝心之事最是招人忌讳,虽然大家都在做,可若是以此为罪名,却是一击必中。
这个道理萧谨自然知道,自是会格外仔细,断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
太子却摇头道:“如今尚铭正是在父皇面前得意的时候,便是没有确实的证据……这揣测之事,本也是诛心之问……”亦即是,只要皇帝相信尚铭的话,疑心萧谨揣测帝心,这就够了。
萧谨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太子妃之事非同小可,便是会被皇帝猜疑,也不能让万贵妃做成此事。
太子却很坚决:“萧师傅忠耿之臣,若因此事被父皇猜疑,甚至失去执掌北镇抚司之权,乃是极大损失,万万不可。”有北镇抚司在手,萧谨既可掣肘万通等人,又能打探消息,及护救一些忠良之人,这般重要的所在,的确不可有失。
他这般坚持,萧谨也只能让步:“殿下亦要小心行事,臣再重要,也重不过殿下之身。”
太子点头道:“我知道。萧师傅放心,我绝不会顶撞父皇或是贵妃。”
萧谨也知晓太子的脾性,他既不肯让皇帝陷入两难之中,自不会用如此强硬的办法,于是也便点头道:“那臣就听殿下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