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动作很快，没过几日萧谨就听到了消息——太子私祭纪妃。
此时清明早过，中元未至，绝非祭祀之时，故而太子此祭，只能称为私祭。
也的确是私祭，因为太子是避开众人，悄悄往他与纪妃从前所住的宫室去祭拜的。那里早已经荒废，院子里的花木因无人打理而随意生长，野草都已过膝了。
据说太子见到宫室之中荒凉情景，当即便落泪了，并亲手将宫室打扫了一番。虽是宫室窄小，却也花了一两个时辰，这才香烛祭拜，之后又悄悄退出宫室，返回了东宫。
说是悄悄私祭，然而后宫都在万贵妃掌握之中，太子在这荒废宫室之中呆了这么久，万贵妃又如何会不知呢？
萧谨得了消息，自然会告诉宋端午：“便是铁石心肠，怕也不会再让太子娶万氏女了。”
太子在此时去祭拜纪妃，无疑是在提醒皇帝，他的亲生母亲是死于万氏之手。有杀母之仇，而娶仇人之女，将置太子于何地？且有如此太子妃，东宫焉得安宁？
这一番提醒悄无声息，甚至太子是示之以弱，已是极其委婉了。萧谨想到太子说的“不可置父皇于两难之中”，不由得叹了口气：“殿下实在仁厚。”也是怕物议如沸，对皇帝声名有损吧。
宋端午却有些担忧：“只怕万贵妃不悦……”她进宫次数虽是不多，但也能看得出来，皇帝其实是个心肠颇软的人，太子这哀兵之法对皇帝多半是有用的，但万贵妃则不然了，若是她心肠软些，当年后宫之中也不会那般久都没有皇子皇女降生。
“只要陛下不允，万氏也无办法。”且万氏也该想想，便是真将同族之女硬扶上太子妃之位，又能如何呢？难道只要有正室之位便可？那如今冷宫里的吴皇后，又是怎么回事呢？
一个被太子厌弃的太子妃，一位被新帝厌弃的皇后，真能有什么用吗？
宋端午却总觉得没这般容易：“贵妃怕是不会替别人考虑……”她不会考虑太子的感受，大约也不会考虑那个被她送上太子妃之位的女孩儿的未来。或许她只是要占住太子的正妻之位，掌握太子内帏，至于太子妃得不得太子喜爱，日子过得好不好，与她又有何干呢？
而且，宋端午还有个担忧：皇帝心肠软，太子如此示弱必然能打动他。但——太子能打动他，万贵妃也能，皇帝对太子或有愧疚，但对万贵妃却是超乎寻常的宠爱，只要万贵妃不肯罢休，此事真就能就此结束吗？
万贵妃当然不是个肯善罢干休的人，此刻，永寿宫里服侍的宫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发出什么不该有的声音，惹得万贵妃发怒——万贵妃若高兴了倒也随和，可她不悦的时候——永寿宫里抬出去的人还少么？
“这小子竟如此不知好歹！”万贵妃说着，手里一只新进的彩瓷杯子又摔到了地上去。幸而落在地衣上，没有摔碎，旁边的宫人一声儿不敢出，低着头上前捡起来，忙忙地又退下去了——万贵妃说的是谁她们都知道，万贵妃能说，她们却不敢听。
万贵妃这次是真的恼怒了。她的确是想将自己的侄女选为太子妃，固然也是为了掌握太子的内帏，但其中却也隐藏着与太子缓和关系的意思。
是的，万贵妃想与太子缓和关系。
早些年的时候，万贵妃是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的。当初她自己的儿子年幼夭折，但那会儿她还年轻，还指望着自己能再孕龙种，因此不肯让宫中其他妃嫔生下子嗣，以保证自己的儿子仍是长子。
然而一年年过去，眼看着她的年纪渐长，生育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却仍未再有好消息。非但如此，宫中反而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孩子，更被皇帝直接立为了太子。
那之后万贵妃就很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而后宫之中也因此开始增添子嗣了。至于太子，万贵妃看见他就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头：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冷冰冰地躺在陵墓之中，这个孩子却可以入主东宫？
怀着这种心思，万贵妃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过万贵妃并不在意，因为皇帝虽立了太子，但对她的宠爱丝毫未减，即使在她与太子之间，也更多是偏向于她的。即便是东宫储君，在她面前也要低头。
但是，万贵妃毕竟年纪渐长了。她会老，皇帝也会老，而天下终究有一天会成为太子的天下。固然皇帝比万贵妃年轻十余岁，万贵妃觉得自己是会走在皇帝前面的，不必有看着太子脸色过日子的那一天。可是，她毕竟不是六亲断绝，孤身一人在这世上的。
万贵妃自己不必顾忌太子，可是她还有家人。她不必为自己向太子低头，却也得想想自己的身后事。
故而，这一次万贵妃还真是想与太子缓和关系的。如何缓和呢？她自己拉不下脸面来与太子说软话，但可以放一个人在太子耳边替她说话啊。这个人选，自然是非太子妃莫属了，毕竟说到枕头风的威力，万贵妃最为清楚。再说，婚结秦晋，也是最简单的示好之法了。
然而，太子竟然去哭纪氏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分明就是在告诉她，太子还牢牢地记着她害死纪氏之事，根本不打算理会她的示好！
如此的不识抬举，如此的不知好歹，教万贵妃怎能不怒！
“娘娘不要生气。”万通殷勤地又递了一杯茶过去，“气大伤身。”
万贵妃接在手里，一眼瞥见茶杯上的游鱼荷花图案，就想起这杯子是御窑新进的，而烧瓷的乃是那个七品女官宋端午，宋端午的丈夫又是教授太子武课的萧谨……
啪，这个杯子也碎成了几块。
杯子粉碎，万贵妃也觉得一阵疲倦与沮丧。太子已然长大了，不再像幼时那般脆弱，即使是她，也无法左右太子了。
“罢了——”万贵妃摆摆手，只觉得索然无味，“随他去吧，不要便不要，难道咱们家的女孩儿还愁嫁不成？”有的是人想巴结万家呢。
“娘娘！”万通却咳嗽了一声，打量一下殿内只有万贵妃的几个心腹在，便向前探了探身，“娘娘，太子这可是心有怨忿啊！”
万贵妃沉沉地道：“那又如何？难道他还敢杀了我不成？”太子当然会有怨忿，不然又怎会去哭纪氏呢？但怨忿又怎样呢？他除了哭几声，又能做什么？
万通却有点急了：“他是不敢对娘娘做什么，可是，可是咱们家……”
万贵妃哼了一声：“还有皇帝呢！”太子如今都没入朝听政，困于后宫之中，又能对宫外的万氏族人做什么？
“姐姐！”万通急得连称呼都变了，“那，那之后呢？”皇帝也不是真的万岁啊！
万贵妃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
万通简直要急死了。万贵妃年纪已长，多半要走在皇帝之前；身后又无子女，自是不必担忧，可是他，他可得虑到皇帝之后的事啊！这些年他倚仗着万贵妃威风无比，究竟干了些什么事自己心里也清楚。皇帝活着的时候总会看在万贵妃的情面上容他，可等新帝继位之后呢？
然而这话万通还不敢直说，他心里明白，皇帝固然对万贵妃极其迷恋，万贵妃对皇帝也是用情颇深，纵然他是万贵妃的弟弟，也不能在万贵妃面前直言“皇帝终有一日会死”这种话。
此时，旁边有个略显阴柔的声音轻咳了一下：“娘娘，万大人是怕，东宫这样怨忿，一朝得势，怕是会对娘娘不利呢。”
“对对，梁公公说的是。”万通连忙点头，“我是怕太子他记恨姐姐你啊！”还是梁芳会说话，这“一朝得势”说的不就是今上大行吗，偏偏人家又不带出来这个意思，听着就顺耳许多。
梁芳不着痕迹地瞥了万通一眼，心里颇有几分不屑。万通此人实在是个庸才，连句话都不会说，若不是姓万，这辈子都只配在市井之中打滚，如何能有这般的荣华富贵？
不过此时也不是鄙视万通的时候，何况还要用他来打动万贵妃，梁芳便将心中念头压下，续道：“娘娘，太子私祭纪氏，瞧着像是不肯要娘娘为他挑选的太子妃，实则——太子心里只怕因纪氏之死，深恨娘娘呢。”
“那又如何。”万贵妃并不想听这话。纪氏的确是她叫人害死的，事实已然如此，又能怎样呢？
“从前东宫可不敢如此祭拜呢。”梁芳是内侍，日日伺候万贵妃，揣摸她的心思远胜万通，“如今东宫日渐长大，便有如此举动，显是——已不将娘娘放在眼里了……”对万贵妃来说，身后事不如眼前威，与其说太子登基后会处置万家人，倒不如说太子如今就要挑衅万贵妃的权威，更为让万贵妃不可容忍。
万贵妃没说话，但两道眉毛已经微微竖了起来。梁芳心里明白自己的话已然打动了万贵妃，便又叹气道：“说来东宫年纪已长，也不能只在书房读书，也要入朝听政了罢。那时候……”不必等到继位登基，东宫就已经会有权力了。
万贵妃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他是太子，总要入朝听政的。”
“是。”梁芳微微低头应了一声，略略一顿，却又轻轻加了一句，“其实依奴婢看来，还是邵妃娘娘对娘娘更为恭敬。”邵妃，也是有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