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欢喜的时候，边关的气氛却并不好。
当然，普通百姓家还是要过年的，只是今年鞑靼人多次袭扰，边关守军还吃了亏，以至于这个年也过得有点心神不定，不大安稳。
不过再怎么不安稳，过年应有的喜庆气氛还是有的，哪像边关守军的帅府之内，这还没出初五呢，听说瓷器就砸了好几套。
“他竟真的要回京了？”主帅王越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瞪着眼睛，“惹了乱子，损了兵马，他倒要回京了？”
厅内数人皆屏气敛声不敢多言。都知道王越说的是谁——大年三十汪直在自己的监军府中掀了桌子，虽然他身边的人皆是三缄其口，但到底还是有消息泄露了出来。
“阉人到底是阉人！”王越狠狠地道。
“大帅！”旁边的人吓了一跳，“大帅，这，这，慎言啊……”虽然在边关，王越乃是统帅，可汪直那是什么人？如今西厂还开着呢！若是王越这话被他知道，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回了京城岂有王越的好？
自来这些内宦，最是喜怒无常好记仇的。虽则自汪直来了边关，与王越相处得还不错，但要翻脸也不费什么力气。何况王越这话实在是揭了底子，别说汪直，换了哪个内宦，也不能当是赞美。
“老子怕他什么！”王越愈加恼怒，“要来边关建功立业也是他，要带兵出击也是他，如今这前头的娄子还没补上，就要回京争宠去了！老子难道说得不对？”
众人皆默。王越说得确实没错，汪直如今的行事，还是没脱得了内宦那一套。
“大帅，他走了也好。”有人安慰道，“倒免得掣肘……”
王越一想也是，冷笑道：“也对。以后倒省得有人整天指手画脚了！看了几本兵书，偶然用些小计胜了一场，就自以为会打仗了！走了也好，省得老子看着心烦！”
按说王越在自己的帅府里说话，身边也都是信得过的人，可是这话不知怎么，没几天就传到了汪直耳朵里。据说汪直当时就砸了手里的茶盅，带人直冲到了帅府，若不是京里来的锦衣卫萧副千户见事不好跟了上去拉架，恐怕大帅和监军就要打成一团了。
大正月里将帅不和，更是搞得人心惶惶了。不过，大部分将士私下里议论起来，还是倾向于统帅王越的。毕竟他是武官，在边关也有年头了，而那位汪监军，再得皇帝宠爱，终究是个内宦。就算他去年打过一场胜仗，也是用的计谋取巧，在将士们心中，总不如真刀真枪杀出来的令他们敬服。
但是，这种话谁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说。西厂那已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了，如今还有个锦衣卫副千户带着人在边关，同样也是臭名昭著。这两伙人凑一起，大家还是管好嘴巴比较好。
但有人想要管好嘴巴，有人却巴不得张开嘴巴呢。于是王越所说的话虽然几经禁令，倒传得更广了。
“这就是你的主意？”汪直坐在监军府的内厅里，眼神阴鸷地盯着萧谨。
萧谨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这样，汪大人想在回京城之前打一场胜仗的心思，就十分急切了。因此得了消息并不与王大帅商议，私自领兵出城，也是合情合理的。”
汪直目光一闪，方才的愠怒散了许多：“你就敢肯定那些人定会送假消息进来？”
萧谨微微一笑：“这些日子，大人在边关已经把白莲教余党逼得要走投无路了，这些人若不借着这机会狠狠咬大人一口，一则太对不起他们自己，二则若不趁大人与王大帅将相不合之时捞一把，只怕他们的新主子也要不耐烦的。”
汪直哼了一声：“逼得他们走投无路，那是你的功劳，不是本监军的。”自从萧谨来了，主意可真是不少。汪直聪明过人，可毕竟是在宫里长大的，虽然执掌了西厂几年，可于市井间的那一套终究是不如萧谨熟悉。原以为自己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谁知萧谨来了，方才知道这网的眼儿还是大了些，难怪那些白莲教徒能像泥鳅一样在网眼里钻进钻出呢。
萧谨知道汪直心里不痛快。虽说是为了演戏，可这阉人二字到底是戳了汪直的心窝子，便是事成，汪直回过头来也得找点麻烦，少不得要哄着他些：“其实白莲教是抓不绝的。”
汪直翻了翻眼：“怎么抓不绝？抓到一个就杀一个，看谁还有这个胆子做白莲教！”
萧谨叹了口气：“汪大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白莲教当初也不过是一群走投无路的百姓揭竿而起罢了。如今虽则是有贼党冒其名蛊惑百姓，但——即便没了这些贼党，天灾人祸之时，也仍会有白莲教。”
“你好大的胆子！”汪直眼睛一瞪，“竟敢拿圣上与那些昏君相比！”
萧谨叹道：“圣上宽仁，可小人群聚，如万通、梁芳、尚铭之流，汪大人觉得，这白莲教抓得完吗？”
“你——”汪直瞪着眼睛，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萧谨这话实在大胆——虽然说的是万通等人，可万通是谁？梁芳是谁？尚铭又是谁？那不是万贵妃的兄弟，就是她的亲信，又是皇帝宠幸的人，说这些人是小人，岂不是说皇帝亲近小人吗？
可是，就连汪直也得说，万通这些人，就是些小人！欺下媚上，花样百出。单说梁芳，人虽然在京城里，手下那几个各地驻守的干儿子，哪个不是搜刮地皮，弄得民不聊生？至于其余人，更不必说了。若说白莲教为何抓不绝杀不尽，这些人居功甚伟！
“你真是胆大包天……”半天，汪直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来，翻了翻眼睛，“只怕在你眼里，我也是小人一流吧？”西厂臭名昭著，一度更甚于锦衣卫与东厂。
萧谨微微一笑：“我亦是锦衣卫。若是视大人如此，又岂会在大人面前说这些话？”
汪直嗤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萧谨收起笑容，郑重道：“大人在边关奋力杀敌，欲扫土木之变颓风，更有收复河套之雄心。而梁芳尚铭之流，非但自己不会做这些，还嫉贤妒能，也不让别人去做。这等下作，怎能与汪大人相比？”
这话算是搔到了汪直的痒处，哼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萧谨轻轻晃了晃茶杯，等汪直心平气和了，才道：“说起来，当初有些人口口声声说白莲教已然清除干净，怎么边关这里又出来这许多呢？”
汪直倒微微一怔：“你方才不是说……”不是才说白莲教抓不完，这会儿怎么又说出这话来？
萧谨晃着茶杯，笑而不语。汪直看了他片刻，突然明白过来：“你是说——”这是要借机给尚铭栽赃了？
“汪大人觉得，白莲教杀不光这话，可能与皇上说吗？”萧谨并不直接回答，却反问了汪直。
那当然是不能说的。说了，岂不就是在说皇帝的江山在官逼民反吗？江山糜烂至此，皇帝又在做什么呢？与其这样对皇帝说，还不如说是有人派人假扮白莲教党，在边关串通外敌，想要置他汪直于死地更让皇帝容易接受。
要说栽赃这种事，西厂绝对不能说没干过，给尚铭栽赃，那汪直更没意见。可是萧谨提起这主意来，就不由得让他有点怀疑了。
而且还有一点，尚铭毕竟是得皇帝宠信的，汪直跟他别别苗头争争宠是常做的，但要把尚铭完全扳倒，那可能就要得罪皇帝，汪直还真的没有下定这个决心。他想的一直是自己立功，凭着功劳把尚铭压下去，做皇帝面前第一得意的人也就罢了。
汪直尚在沉吟，萧谨已经悠悠地说：“我自然也是有私心的。”
“什么私心？”汪直倒好奇了起来。依他看，萧谨虽是锦衣卫，却跟那些读书人一般，讲究个忠君爱国什么的。说他有私心，汪直反正不相信。
萧谨笑了一笑：“汪大人也知道，如今锦衣卫那边还是袁大人坐镇，可等袁大人走了呢？”
汪直这下脸色有点变了：“你想动万通！那是贵妃娘娘的弟弟！”他自进宫就是在万贵妃面前伺候，也是先得了万贵妃喜欢，才在皇帝面前露了脸的。真要说起来，万贵妃才是他的第一个主子，也是他在宫中真正的靠山。萧谨要动万通，那不就是要动他的主子吗？就凭万贵妃对他的宠信，他也不能答应啊！
萧谨却好像根本没想到这层关系似的，径自说道：“大人觉得，贵妃娘娘真的对大人宠信有加吗？”
这下汪直的脸彻底黑了：“萧谨，你大胆！”
萧谨对他的黑脸丝毫无惧：“说起来，我刚接了个消息，不知道汪大人知不知晓，宫中有个叫阿丑的内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