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军府的内厅里，空气沉重得仿佛要凝住一般。
汪直的眼神阴鸷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你说的可是当真？”
“这是内人因年下新烧彩瓷得了赏赐，去永寿宫中谢恩之时，亲眼所见。”萧谨叹了口气，“她晓得我与汪大人是一处的，生恐汪大人吃亏，急急的叫我那兄弟捎了信来，也是今日一早刚刚收到。”
汪直紧紧攥住了手。
宋端午因烧彩瓷多次进宫，他自是知道的。这年下必有新瓷器进上，也是应当的。就连尚铭等人必会想方设法在皇帝面前给他上眼药，他也是能猜到的。如此一来，萧谨说的话，多半就是真的了，毕竟阿丑之事，他若叫人回京城去查，也必能查到，萧谨不会弄些一戳就穿的谎话来蒙他。
但是，阿丑竟然就在永寿宫演起那戏来，他，他也是永寿宫出来的呢！贵妃娘娘竟然就看着这些人……
“大人是靠着贵妃娘娘，可贵妃娘娘身边却不止大人一个。”萧谨的话是句句扎心，“何况，贵妃娘娘要的是在身边伺候的奴婢，可不是要在边关杀敌的勇将。”
汪直脸腮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对万贵妃来说，能在她身边奉承讨好，为她办事的那才是她的心腹，而如他这般，如今在外头虽说是为国建功，却与万贵妃毫无益处。既然无用，那万贵妃自然就弃了他。哪怕他在边关吃沙卧雪，在万贵妃看来，也不过是个于她无用之人罢了。
萧谨把他面上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徐徐道：“大人若是还想博得贵妃宠爱，就得弃了这边关建功。若是大人此时立刻回京，大约还是有些机会挽回的，只是日后再想离京，却是不可能了。”
汪直牙关紧咬，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我今日能出来，日后自然也能。”
萧谨笑了一笑：“依我看，那是不能的了。难道尚铭梁芳等人，还能容大人再度建功吗？大人还是速做决断吧，是沙场建功，还是回宫博宠，只能选其一了。”
汪直一语不发。他是不甘心只在宫里做个内侍的。纵然是手掌西厂，人称权倾一时，也不过是跟尚铭之流在做同样的事。倒是以内侍之身，能在沙场建功，那才是别人做不到的。
他知道萧谨说的是实情，只要这次他回了京城，尚铭等人绝不会给他再离京的机会了。何况此时回去，那些人必定要说他是打败仗才回京的，这他如何忍得？可是若不回去……
“你该知道，我是永寿宫出来的……”汪直说了半句，又停住了。
萧谨却不紧不慢地晃了晃手里已经半凉的茶：“大人此时也已不在永寿宫了。”
“我是说——”汪直欲言又止。其实他是想说，他总要有靠山的，不靠万贵妃，他却要靠谁？靠自己立的功业吗？那就笑话了。多少大臣有功有业尚且没能立住，何况他一个内侍呢？
他虽然没有说完，萧谨却好像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慢慢地说：“贵妃已然是知天命之年了……”
汪直呼地站了起来：“你大胆！”这是说贵妃没多少时间了，这靠山也靠不了几年吗？
萧谨抬眼看他，却是没有半点畏惧之色：“其实这话，我从前也是与大人说过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又能真的千岁万岁呢？”
这话比刚才更大胆了，看起来说的是万贵妃，其实连皇帝也捎带上了。可是汪直却没有再斥责他，反而是沉默了许久，才有些阴沉地说：“又是太子？”
萧谨反问道：“难道有何不对吗？”
汪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萧谨倒是笑了一笑：“大人是怕，太子有一日会保不住自己的位子？”
汪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萧谨叹道：“大人做如此想，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大人一定清楚，贵妃于陛下心中位置。只是大人可曾想过，日后陛下去后，大人会如何？”
这话说得更加大胆了。汪直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叫人把萧谨抓起来，按一个诅咒圣人的罪名绑去京城。可是他心里这么想，身体却牢牢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因为他知道，萧谨这话，是真正关系到他的利益了。
陛下去后，他会如何？汪直很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是什么模样，单是一个西厂，就足够多少人想生吞他了。如今皇帝尚在，别人轻易动不了他，可皇帝若是去了呢？继位的新帝，难道不会处置他？
“陛下春秋正盛……”汪直勉强挤出一句话来。但他心里明白，皇帝年纪虽然不大，可是做太子的时候等于被幽禁，日日又担惊受怕，身体并不很好。
厅内一阵死寂，半晌汪直才道：“你这些话，我不想再听了。如今最要紧的，是拿下鞑靼人。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只是也莫要指望我。”
萧谨暗暗叹了口气。其实他是很想借此机会把尚铭或万通弄下去的，然而若是没有汪直帮忙，他却不能做。
“大人，你今日宽容，只怕日后……”
汪直嗤笑了一声：“我还当罗织罪状，构陷于人，只是西厂会做的事呢。想不到你们这些自诩忠直之人也会做。”
“我可从未说过我是什么忠直之人。”萧谨倒是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对善人自应以善举，对恶狼，难道还要恪守礼法吗？”
汪直摆摆手，不想再说这事了：“你且把心放到正事上，若是再被鞑靼人得手，怕是你就要回京请罪了，还说什么别的。”
萧谨也就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两人不咸不淡地又交谈几句，萧谨便起身离开。
出了监军府大门，萧谨翻身上马，身后跟着的人也提马上前，低声道：“大人，可是事情有些不谐？”
这人身上穿的也是锦衣卫服色，年纪比萧谨还要轻些，又生得脸嫩，乍看还有几分稚气未脱似的。萧谨看着他便笑了：“你眼睛倒尖。”
这年轻人便咧嘴笑了笑：“属下大胆猜一猜罢了。若是那边有心，大人该不会出来得这般早。”
这下萧谨真是笑了，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行。宁慎没看错，你是个聪明的。”这年轻人叫牟斌，是宁慎从自己手下新进的人里提拔起来的，这回萧谨来边关，宁慎得留在京里帮他盯着万通等人，便把牟斌给荐了过来。
牟斌又咧嘴笑了笑，也并不借着宁慎的关系再跟萧谨套什么近乎，只道：“那下头的事……”
“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萧谨两眼望着前方，虽说近些日子边关颇有些紧张，但年节之下还是比平日热闹不少，只是在这热闹之下暗流涌动，压都压不下去。
牟斌躬身应了一声，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可若是……那位不肯，那京里……”
这回能跟着萧谨来的都是自己人，晓得萧谨这一回若是立了功，回京袁彬就要荐他。可是有人荐就有人踩，万通乃至尚铭那伙人又怎么会眼看着萧谨上位呢？
要说万通，人家是贵妃娘娘的兄弟，便是袁彬也动不得他，但尚铭却没这份脸面，若是能借着这机会把他踩下去，便是少了一个劲敌，亦是折了万通一个帮手。
更妙的是，在外人——甚至是皇帝看来，尚铭跟万通都不是一路的。毕竟当初建东厂就是为了分锦衣卫的权，若是这两家言笑宴宴的，皇帝又如何安心呢？
是以尚铭虽与万通沆瀣一气，表面上却是对立的，至少在皇帝面前是如此。因此若目标是尚铭，万通便是在皇帝面前说这是项庄舞剑，皇帝也是不会信的。
但这件事，却还是要汪直一起出力才好，毕竟是他在边关出力建功，说出来的话皇帝那里也更信一些。若是萧谨，份量上却还略逊了几分。
说到这个，萧谨也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汪直毕竟不会事事都听从他们安排，虽说这次是个机会，但汪直若执意不肯，他们也没法子，只得罢了。
“那咱们自己难道不能……”牟斌能被宁慎提拔上来，自然也是早就看尚铭万通之流不顺眼了。这是个好机会，边关大事份量足够，才能一举把尚铭拉下来，若是换了别的小事，怕是不痛不痒，不能叫尚铭伤筋动骨。
萧谨摇摇头：“不可冒进。”他能在锦衣卫里站稳脚跟，这次顺利得袁彬举荐把这个指挥使拿到手才是最要紧的，若是因着贪功，最后又被万通回来，便是把尚铭扳倒，亦是得不偿失。
自然，这个机会失去了实在可惜。且牟斌只看见失去了对付尚铭的机会，萧谨却还比他看得更长远些：“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便会后悔了。”
“谁？”牟斌有些不解，想了一想才明白，“是说汪……”汪直会后悔？可依他看，汪直这会儿热衷边关立功，根本不想管宫里的事了。且他若是屡立功勋，又哪里还用得着惧怕尚铭等人，又怎么会后悔呢？
这是在街上，萧谨也不好与他说什么，只笑了一笑：“你且瞧着吧。”汪直还是忘记了，他原本只是个内宦，并不是边疆大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