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送出那个消息之后,宋端午便再没得机会入宫。虽说心里也有些着急,但她说是有个女官的头衔,其实也不过是个匠人,除了烧出新瓷器进上之外,哪里还有入宫觐见天颜的机会呢?眼见帮不上忙,也只得静下心来,在家里好生养起胎来。
这过了年事情便少了些,萧老太太犹自怕她年前忙碌那阵子累着了,不许她再操心,只叮嘱刘妈妈这样那样地准备孕妇吃的用的,倒是把刘妈妈忙了个团团转。
这般也不好再回娘家,刘妈妈亲自去宋家报了喜讯,张氏立时就赶了过来,在萧老太太屋子里倒得了一番嘱咐,满面笑容地回了宋端午屋里,一坐下就笑:“我这可是放心了。”之前回门的时候是看女婿待她好,这会儿太婆婆也待得好,这可是真真的放心,再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喜鹊端了茶来,凑趣笑道:“奴婢早说了太太不用担心,太太只是不听。”
张氏笑起来:“你们小丫头,哪晓得做娘的心事。”这宅门里头的事儿,她自己个儿没经过也听说过,丈夫待得好不如婆婆待得好,萧谨再好,这三不五时的不着个家,只留下宋端午一个人,便是吃苦受罪,他又哪里知道,哪里顾得过来呢?
如今可好了。一来这太婆婆慈爱,二来女儿才进门多久呢,肚子里就揣上了,这一胎哪怕生个女儿也是开枝散叶了。
当然,若是能一举得男,那张氏真就没什么可担心了。如今她担心的,倒是萧谨在外头差事,毕竟那是边关,又是凶名在外的鞑靼人,张氏倒不怕女婿建不了功——毕竟这年纪轻轻的已经是副千户,在张氏看来就是顶顶能干了——只怕他在外头有个什么伤损的,叫家里人担心。
不过这话张氏自不敢在宋端午面前说,只问萧谨有消息送回来没有。
“还没呢。”其实宋端午也跟张氏一样担心,只也不肯在母亲面前。母女两个一样的心思,只说了几句萧谨,便把话题扯开,说起宋端午肚里的孩子来。
女人家说起孩子来那是没完没了的,宋端午这肚子还不满三个月,张氏已经要将小衣裳小襁褓都准备起来了,直说了小半日,眼瞧着再说下去萧老太太就要叫留饭了,张氏才恋恋不舍地起身道:“你爹还在家里等着呢,我就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你。你爹说了,不叫你跑来跑去的。女婿不在,你只管把门户看好了,养胎要紧,那些个礼数倒也不必太过讲究,都是自家亲戚,便是缺一两分,自也没人怪你。”
宋端午心知这说的是萧二老爷一家,便笑道:“娘放心吧,祖母早就这么吩咐下去了。这些日子只叫我静养,不让人来打扰。”
除夕那晚萧二老爷一家子那般模样,萧老太太哪有看不出来的,这些日子索性把两家中间的门关紧了,只说宋端午月份浅,受不得惊动,连萧二太太打着请安的幌子都过不来,略闹得动静大些,刘妈妈就奉了萧老太太的话过去教训一番。萧二太太拉不下这脸来,总算消停了些。
二房消停,张氏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高高兴兴告辞出门,心里还盘算着那襁褓衣裳都得做两份儿,先做男孩子的,也图个吉利。女孩儿的也要做,万一得个外孙女,那也是好的。
心里想着,直待骡车出了小巷口,才忽然反应过来——刚才打骡车边上走过去的那个,仿佛就是杨家的状元公?连忙撩了车帘去看时,却只见一个背影在街角一转便没了,也分辨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杨复。
再一想,杨复家并不在这附近,打从翰林院回来也不经过这条街,想必是自己看错了。遂又把心思转回到那些小衣裳上去,将此事扔到了脑后。
然而张氏并未看错,刚才自街边走过去的正是杨复。
杨复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这条巷子边上,才猛然醒觉的。
若以外人看来,这些日子他在翰林院真是春风得意。因是万阁老的堂侄女婿,皇帝都时不时想起来会问上一句,得以应召面圣的机会比起同僚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不要说趋奉万阁老的人对他吹捧,便是那些不属于万党的人,对他也难免有几分羡妒之意。
只是杨复自己却觉得索然无味。皇帝召对于他,十回倒有九回问的是些个佚闻野史,便是偶然问个典故,亦是风花雪月,非干正事。他也曾借着机会略提一提当年于谦之事,皇帝却并无半点兴趣,根本没有接话,更不必说再提其他人了。
这般的侍读侍讲,究竟有何意义?在翰林院不过做些颂圣文章,面见奏对亦不过寻章摘句,说起来,竟还不如去做一方县令,还能为百姓办些实事。
杨复也曾将此意略向母亲透露了一二,却遭到了杨氏极力反对——在皇帝身边,还有机会为范家喊冤,若外放地方,一辈子宦途蹉跎,再未能返回京城的又有多少?杨氏这一生的大事便是儿子高中,丈夫平反,又怎肯让杨复自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前程?
如此这般,杨复也只能耐着性子在翰林院呆下去,倒是才过了年,衙门里印尚未开,他便得了万阁老的示意——朝中要弹劾汪直了,他既能面见圣上,到时也要旁敲侧击地说上几句才好。
若是换了从前,杨复只会觉得此事义不容辞。汪直以内宦之身统领西厂,专营刺探之事,正是他最为厌恶的那种人。
可是如今,万安示意他之时,他却只觉得有些荒谬。汪直已去了边关一年多,西厂没了首领,在京城之内的风头已渐渐被东厂又压了下去,这时候万安倒要弹劾西厂,弹劾汪直了?若说罗织罪名,残害忠良,如今最该顶这个名头的,不是东厂么?
杨复虽潜心攻读,却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子。他既要为家族平反,又怎能不通世事?是以万安的示意,他略想一想便能明白——此时弹劾,并不为汪直曾经做过那些恶事,倒是为着他如今在边关立了功劳之故。
一想到这些,杨复顿时就没了弹劾汪直的心气。连他都不得不承认,汪直虽以媚上晋身,恶事也做了不少,可如今在朝中,他却是难得的主战一派,更亲自前往边关,还颇立了些功劳。仅以此事而言,他虽是个身有不全的阉人,却胜过许多并无伤残的文武官员。
弹劾不以恶,而因功,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说来说去,不过是党争而已。凡一党者,恶亦回护,凡异党者,功亦可劾。杨复不由得要自问,难道他日后,便要在这党争的泥潭里同流合污不成?
当初依附于万安,是为了有晋身之阶,若能近天颜,则可为家族平冤。可是如今看来,朝堂如此,固然有臣子之过,可高高坐在九龙宝座上的那一位,若是唐宗宋祖一般的明君,又岂会容得如此昏聩呢?
这般想法实在是大逆不道,杨复只略升起一点心思,便急忙自己压了下去,却又想起了当初萧谨说过的话,不由不生出几分感慨——当初他只觉萧谨进入锦衣卫乃是自甘堕落,如今却不得不说,萧谨比他看得清楚,更比他多做了实事。
因此,今日自翰林院出来,杨复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萧谨家所在这条街上。他是知道萧谨去了边关的,也听说他与汪直有些来往,若万安等人要弹劾汪直,只怕萧谨也要受些牵连。
只是他走到巷口方想起来,萧谨既是去了边关,如今家中自然只有女眷在,他便是去了也见不到萧谨,只能见到宋端午。
想到宋端午,杨复脚下不由得便拐了弯,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宋端午一个妇道人家,便是知晓这些事也没什么法子,不过是徒增担忧而已。既如此,又何必去打扰她……
因绕这一圈,杨复回到家中时便已比平日晚了,才进门便听见里头万芳在骂小厮:“叫你跟着大爷,连人去了哪里都不知道,要你何用!赶明儿都卖了去!”
杨复听着那尖锐的声音,便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这院子不大,家中有什么动静,声音便会传了出去。左右邻居皆是安宁之人,唯有万芳时不时的打鸡骂狗,这一条巷子里大约都知道了。
杨氏屋里半点声音都没有。万芳刚嫁进来的时候,杨氏还想着教她温柔和顺,岂知万芳自小在乡下养得高声大气的泼辣性子,自来信奉的便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欺,恨不得说句话都要拔高嗓门,哪里听得进杨氏的教导?新婚之时还按捺着性子勉强装装样子,后来就渐渐不耐烦起来。
杨氏教导了她几回,反被她顶撞了。若按着杨氏从前在范家的规矩,这样的儿媳自是要送回娘家去住几日的。奈何她还没说什么,万芳先叫喊着要收拾东西回娘家了,口口声声只说去找万阁老。
杨氏虽明知万阁老怕是不会管这些小儿女事,甚至万芳便是回了万家也未必能见到万阁老,可想到儿子的前程,想到为范家平反之事,便也只能强咽下这口气——若叫外头人知道杨家后宅不宁,便是万家不问,也丢了杨复的脸。
如此几次,万芳气焰更长,杨氏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家中诸事都甩手不管了。横竖万芳虽泼辣,倒也会过日子,对杨复也是照顾周到,倒也不必她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