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差不多是与万氏同时回到了祝府。
门房跑着出来开门，一脸的战战兢兢：“夫人，二少爷。”如今大少爷被问了死罪，听说是斩立决，而三少爷已经下葬，任谁都知道，以后这祝府就是二少爷的，也就是夫人的了。他却是万姨娘提拔起来的，只待夫人缓过了手，要如何处置他，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此时，后头又一辆车驶了过来，门房抬头一瞧，只见万氏正由一个粗使妇人扶着，从马车上颤微微地下来，一见顾氏，顿时两眼都红了，一把甩开搀扶自己的仆妇，伸着双手就向顾氏扑了过来：“你还我儿命来！”
只是顾氏身边除了祝雱之外还有仆妇小厮——当初在顾氏院里伺候的莲心等人都被发还，虽然有几个身上还带着伤，但也足够把万氏隔绝在外了。
这会儿，万氏早不复当初的风光明艳，身上穿的还是数日前被抓走时的衣裳，在牢里的稻草堆里过了几夜，已经揉得如同咸干菜一般，灰扑扑的根本看不出个颜色来，人也瘦了一大圈。
她原是极其爱惜身材，虽然数次生育，仍旧是腰如纤柳一般。如今在牢里呆了几日，更是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虽然使尽了浑身力气想上前撕打顾氏，但被莲心用力一推，便连退几步，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
莲心恨她非止一日。此次顾氏被她害得下了大牢，险些便要丢了性命。一干丫鬟仆妇亦是被交到牙婆手中，将来归宿只怕不是风尘之地，便是煤窑矿山，不消几年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如今真相大白，一切本就是万氏一房心生恶念，这会儿却又来向顾氏索命，当真是岂有此理！莲心一口气堵在胸口，恨不得能将万氏掐死，手下自然毫不留力，将万氏推倒，便冷笑道：“万姨娘真是好笑。三少爷是大少爷毒死的，大少爷是官府判了斩刑的，要你儿子的性命，去牢里找啊。”
万氏身上摔得生疼，一时爬不起来，怨毒地盯着顾氏：“都是你！若不是你，我儿又怎么会死！”若是当初祝彰不娶顾氏，如今她就是正室，祝霄就是嫡长子，又何必铤而走险去下毒呢？
顾氏居高临下地望了她一眼，淡淡道：“咎由自取。你有今日，正是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莲心接口道：“太太说的是。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自然就报。自作自受，怪得谁来！”
“住口！”祝彰这会儿也得了消息，自里头匆匆赶了出来，怒瞪了莲心一眼：“贱婢！谁许你以下犯上的？来人，拉下去打二十板子！”
顾氏伸手一拦，冷笑道：“老爷这话说得好笑。这府里妾室都能谋害主母了，以下犯上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莲心可有一字半字说错？”
祝彰咬牙道：“霄儿与霖儿也是你的儿子，你竟没半点慈心！”
顾氏几乎要大笑出声：“老爷此时倒说这话，我卧病在床，可曾见他们床前侍疾？莫说侍疾，便是问安都不曾有过一次半次吧？他们心里眼里又何曾有过我这个嫡母，倒是对万姨娘，口口声声的只唤作娘。老爷，我这话说的可有半字不实？”
祝彰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顾氏常年卧病避事，府里都是万姨娘当家管事，下人呼之为二夫人，祝霄与祝霖更是呼之为母。祝霄年纪小时，还曾唤过姨娘，祝霖甫一出世，万姨娘便已在府中得势，自幼就唤为母亲，早叫惯了。如今顾氏拿这个来说话，祝彰竟是无一字可反驳，徒然咬牙而已。
万姨娘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扑到祝彰怀里，放声大哭。顾氏轻蔑地瞥了二人一眼，昂然道：“莲心，扶我进去。”
莲心应了一声，一众婢仆簇拥着顾氏和祝雱，昂然而入，直往院子里去了。
这里祝彰也唤了人抬凉轿来，将万姨娘送回自己院中。万姨娘哭得气噎喉堵，只抓了祝彰道：“老爷为我做主！”
祝彰倒是极想为她做主的，无奈此案做主之人乃是皇帝，他又如何敢违抗？只得搂了万姨娘道：“此事已经了皇上那里……”就是万姨娘的命，也还是万贵妃好容易保下来的呢。
万姨娘放声大哭：“老爷，霖儿已经去了，霄儿若再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也不年轻了，没了儿子，日后年老色衰，晚景怕也只剩下凄凉了。
祝彰亦垂泪道：“这也是没法子……”他难道不想祝霄留一条命？只是皇帝发话，下头立时就判了斩立决，又有什么法子？
万姨娘抹着眼泪就要起身：“我去见贵妃，求贵妃救救霄儿！顾氏又不曾死，总能从轻发落才是！”
祝彰忙拉住她，叹道：“你的命已是贵妃在皇上面前求下来的，若不然……皇上说霄儿不但毒杀嫡母，还欲借此事煽动贵妃与太子不合……”后头这一条才是最要命的。
万姨娘唬得忙道：“这是哪里来的罪名？霄儿怎会如此！”
祝彰苦笑道：“皇上这般说了，哪里还有错？就是贵妃，也只能如此了……”
万贵妃身边的内侍来传过话，虽说是暗示，但意思已然十分明白。皇帝金口玉言，既说祝霄有此图谋，那不是也是了。其实祝霄又何尝有这般心思，不过是借了祝家来警醒后宫，杀鸡骇猴罢了。万姨娘虽则也姓万，可在皇帝眼里终究也不算什么，更不必说祝家了。
万贵妃虽然不悦，可皇帝既打定了主意，她也断然不会为了一个堂妹去逆了皇帝的意思——能在宫中专宠十数年，万贵妃自有处事之道，一个万氏，还不值得她改变。
万姨娘一阵绝望。她在狱中时还指望能往万贵妃面前去求情，可如今看来，竟是无法可想了？
“老爷——”万姨娘只能死死抓住祝彰，“你得想想法子，不能眼看着霄儿死啊！”
祝彰何尝不想救人：“可是，有什么法子……”
万姨娘心思疯狂转动，忽然之间想起了从前在娘家时听过的市井传言：“老爷，咱们把霄儿换出来！”
“什么？”
“换人！”万姨娘双眼骤然发亮，顿时亢奋起来，“我听说牢狱里常有这般事——将人接出来，报个暴毙上去，再弄一具尸首顶替便好。只消买通了牢头狱卒，便不必上法场验明正身，神不知鬼不觉，上头哪里知道！”
“这，这可能成？”祝彰眼睛也是一亮，却又有些犹豫，“这可不是在刑部牢狱，是在锦衣卫镇抚司啊……”
万姨娘死抓着祝彰的手：“就是在锦衣卫里，才好做事啊！”
祝彰恍然大悟：“万指挥使！”说起来万通也算是他的大舅哥呢。虽说平日里不十分亲近，可逢年过节来往走礼都不缺，如今这等大事求上门去，想来万通也不好丢开手的。若是他伸手帮上一把，将祝霄换出来又有何难？虽说如此一来，祝霄只能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但也总比丢了性命好。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得过几年这事儿了了，还有别的法子呢。
“老爷，那咱们这就去找二哥！”万姨娘连梳洗都顾不得了，“快去，快去！晚了怕就来不及了！”
虽说是简直等不及了，但既去求人，总不能蓬头垢面又空着两手上门，万姨娘去梳洗，祝彰自去开了库房挑拣东西。知道万通素爱金银之物，少不得厚厚备上一份，命门上安排车马，自后门出去，悄悄往万通家去了。
这里祝家一通忙乱，万通家府邸所在的街口上，一座酒楼雅座之中，萧谨与宁慎对坐，正慢慢饮酒。
雅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徐少青兴奋地溜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压低声音道：“祝家的马车进了万家角门了！”
“老萧，真让你料中了！”宁慎一拍大腿，“你怎么猜到的？”
萧谨微微一笑，给徐少青倒了杯酒：“这有什么难猜的？祝家万不会眼看着祝霄被斩了，就是宫里，怕这口气也不顺呢，总要想些法子的。”
所谓宫里，自然指的是万贵妃。祝霄的罪名虽是板上钉钉无可开脱，可万贵妃难道就真看着亲外甥就如此丢了性命？而皇上——只要此事不揭破，私底下做些勾当，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宁慎想到这里，又有些泄气：“若如此说，便是我们揭穿了此事，陛下那里也未必愿意追究，又有何用……”
萧谨不紧不慢：“若是在刑部大牢里，他们做些手脚也就罢了，陛下自是不会追究，可若是在锦衣卫镇抚司之中出了事，那就未必了。”
锦衣卫是什么？是天子私卫，只遵天子令。凡入了锦衣卫牢狱之中，是生是死，都只在天子一念之间。若是这般地方也能徇私，天子还有何人可用？虽说有东厂西厂，但毕竟都是宦官，有些事还是不便出面。
宁慎恍然大悟：“不错不错——”他忽然有些醒悟过来，“你当初就把这祝霄送进了北镇抚司大牢，莫不是早就料到有今日？”
萧谨不答，只揃了一片笋放进口中，徐徐道：“此事，咱们可得帮着万指挥使好好办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