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这些事,宋端午自然毫不知情。她回到家中,张氏正在喂猪,一见女儿衣裙脏污,早晨带出去的画笔画纸皆无,顿时吓了一跳,连猪也顾不得了:“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山上摔了?”
宋端午将她拉进房里,才小声将今日之事说了:“……说是白莲教的,偏不巧被我遇上了……”
张氏听了,只吓得魂都飞了半条,连叫皇天菩萨保佑,恨不得立刻去庙里上香,然而想到女儿就是在庙里被劫的,可见菩萨好像也并不管用,这才打消了念头,又忙着看宋端午的伤,要去请郎中开药。
锦衣卫手中的金创药是上好的,村里的郎中哪里比得上,宋端午连忙拉了张氏道:“娘快别去了,这事儿可不能传出去。”
张氏刚要说话,就听门口宋大石的声音瓮声瓮气地道:“什么事儿不能传出去?”
“爹!”宋端午欢喜地迎出去,“你怎么回来了?”
宋大石看见女儿,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一点笑容来:“厂官这些日子不常来,都说是什么大官要办喜事,寻贺礼去了。我得空就回来瞧瞧你们娘儿俩——”当这种官差原是不许随便回家的,虽然小陇村离着景德镇不过十几里路,也不得回来。只是这几日厂官连人都见不着,窑场上自然也难免松懈一些,宋大石一则惦记着妻女,二则也是为把从曹工匠处得的那瓷片送回家来——到底是当初被禁的东西,若被发现了难保不生些事端。
宋大石刚说了几句,猛然发现女儿身上衣裳不对,不由得变了脸色:“这是怎么了?”
张氏忙抢着将事情说了:“……我正说要去请郎中,端午却不许我去……”
宋大石低头想了想,闷声道:“端午说得对,这事儿不能往外传,只说端午在山上摔着了,在家里歇几日再说。”
张氏还有些不解,宋大石却摆摆手不让她再说,将藏在怀里的瓷片拿了出来:“这是老曹给的。”
宋端午打小就跟着父亲在窑场走动,自然是识货的,一见这瓷片眼睛都亮了:“爹,这是什么瓷,怎的有这等好颜色!”
宋大石叫张氏关了大门,这才将瓷片的来历说了。张氏不由得有些张口结舌:“这,这曹工匠竟是……那这瓷片,这,这可是犯忌讳的东西……”
宋大石也知道这东西容易出事,这才瞅着机会就送回家来。这会儿听了妻子的话,只是闷着头抽旱烟不做事。倒是宋端午把瓷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地道:“不过是一块碎瓷罢了,爹不说,谁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再说咱们放在自家,不拿出去就是了。”
张氏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在女儿额头上轻轻戳了一指头:“你啊,跟你爹一样,见了好瓷就走不动路。合该托生个男儿身,叫你也跟你爹一起去制瓷!”
宋端午虽然能在窑场画瓷器,但毕竟是个女孩儿。那窑场虽不似煤场一般讲究,但真正烧瓷的时候也是不许女子参与的。宋端午深恨这一条,听了母亲的话便一扬眉毛道:“娘别瞧不起我,说不定将来我也能制出好瓷来,叫天下人都瞧瞧,女子也会制瓷!”
张氏且气且笑,推了她进屋里道:“还不快把身上衣裳换下来呢,这东西晚一时再看,又不会飞了。”替女儿关了里屋的门,便对丈夫道,“当真不去请郎中?虽说那药看起来是好的,可……万一留了疤怎么办?”女孩儿家身上若落了疤痕,可是不好。
宋大石压低了声音道:“不能去。这事儿万不可传出去一点!你忘记了?前些年赵秀才家的大女儿,不就是去庙里上香的时候被山匪劫了去,虽说立刻就被官兵救了回来,后头到底是投井了!”
这件事说起来也有五六年了,因此张氏一时竟忘记了,这会儿听丈夫提起,不禁打了个冷战:“那是赵秀才心狠,咱家可不这样!”当时赵家对外说是赵大姑娘贞烈,因为被山匪碰了手,自觉被玷污了,便投了井,还向县里提出要给赵大姑娘建牌坊。
可是后头慢慢就传出了消息,说赵大姑娘根本不是自己寻死,是被赵秀才逼着跳了井,为的是嫌女儿名声坏了,败了门风。
这话传出来,真是众说纷纭,有那称赞赵家门风正的,也有说赵秀才心狠的。反正张氏当时听了这话,只可怜赵大姑娘,实不该投生到这种人家。
宋大石抬头看了一眼妻子:“你可别忘了,端午到底——是那家的人……”
张氏怔了一下,脸色顿时有些发白:“这,这都十几年了,他们也从没来问过……”
宋大石沉沉叹了口气,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十几年也是人家的闺女,这眼瞅着就大了,亲事上怕还得……到底那边才是亲爹,何况,回去了,才能说门好亲事,跟着咱们,可能嫁个什么人家呢?”
张氏一屁股坐了下来,眼圈顿时红了:“一下生就送出来,十几年都不来问一声,亲爹又怎么样?这么嫌弃端午,就是回去了,难道就肯给她认真说亲事?”
宋大石闷着头道:“再怎么,也比在咱家说的亲事强吧?”
张氏无话可说。那边怎么也是大户人家,他们不过是村子里的工匠。这亲事讲究门当户对,工匠的女儿,大约不是嫁个工匠就是嫁个泥腿子,可那边家里还有个秀才大伯呢,又有钱,比宋大石这里不知好出多少倍去!
宋大石见妻子不吭声了,便伸出手来摸了一下张氏粗糙的手背:“所以这事儿万不能传出去。大户人家规矩大,若是听说端午……”
张氏想到赵大姑娘,顿时机灵灵打了个冷战:“对对,不能说,不能说!哎——可,可被劫了的还有别家的姑娘……”
“是哪一家的?”宋大石忙道,“若是认得的人家,赶紧去说一声。”
张氏当时听宋端午说的时候只顾着害怕,这会儿仔细回想了一下,猛地一拍大腿:“哎,就是,就是宋家呀!端午说,是宋家的大姑娘!”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半晌宋大石才道:“这,这倒也好。宋家是断不会往外头传扬的……”
张氏却悬起了心:“可这么着,他们不就知道了端午被……”这事可就瞒不过宋家了。
“那宋大姑娘也一样呢。他们不嫌弃宋大姑娘,当然也就不能嫌弃咱们端午。”宋大石话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没什么把握,说到后头不由得也露了点愁容。
张氏更是愁得眉头不展,往里屋看了一眼,小声道:“要是咱能给端午说门好亲事……”
宋大石闷声道:“去哪里说?这村子里,连个念过书的都没有……”宋家那样的人家,至少也要找个读书人做女婿,这才说得过去。
张氏眼睛却忽然一亮:“有啊!”
“哪里有?”宋大石有些茫然。
张氏却兴奋起来,把手往旁边一指:“杨家啊!你这些日子出去应差不晓得,杨家大郎回来了,原来是个秀才,在外地书院念书,这回是回来应举人试的!”
杨复回来的时候宋大石已经去应了官差,这事儿还真不知道:“杨家大郎?”杨婶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宋家与她比邻,从来都是张氏和宋端午常往杨家去,宋大石是话都不会多跟她说几句的,便有些事也是从张氏口中听来,知道得并不清楚。
张氏看一眼里屋,拉了丈夫走到门边上才道:“你不晓得,杨家这个儿子生得眉清目秀的,今年正好二十岁,还不曾结亲事。这些日子都在家里读书,门也不大出,外头也没几个人见着,若不然,那提亲的怕不早踏破门槛了!”
小陇村这地方,连识字的人都没几个,若知道杨复是个秀才,哪怕杨家家徒四壁,也定然有许多愿意结亲的。
张氏越说越兴奋:“端午这几年跟着她杨婶读书学画,早就跟我说,那不是个一般人,肚里有墨水呢!有这样的娘,杨家大郎必定是个好的,今年保不准就能中。”
中了那就是举人了,小陇村一带不说,就是景德镇上举人也不多。宋大石不由得犹豫起来:“这般好前程,可不知杨家肯不肯……”
“咱们端午也不差啊!”张氏有些着急,“这几年她在那边读书学画,她杨婶也很喜欢她。再说端午生得好,宋家也不是那没根基的人家——怎么着,若是端午能嫁个举人,宋家那边也得给好生准备嫁妆吧?宋家大爷,那不才是个秀才么……”
宋家虽有钱,却是工匠之家,后头又行商,也就出了个宋振是秀才,才能改换门庭,这也是宋家为何如此看重宋振的原因。然而他这许多年也就是个秀才,若是杨复能中举人,哪怕家里再穷,也胜过宋家多多。到时候宋家怕还要仰仗杨家,自然不敢亏待宋端午。
宋大石听张氏说得有理,也不由心动。他也担忧宋端午若回了宋家无人疼爱,若是能自己替她说一门好亲事,那自然再好不过:“这么着……你去探探杨家的口风?毕竟咱们是女家,没有先找媒人上门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