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喜这次来,还是来催彩瓷的:“这转眼都两个多月了,汪厂公让咱家来问问,那彩瓷烧出来了没有?”
宋振支支吾吾:“这,这个——还没……”
黄喜顿时拉长了脸:“宋监生,这是怎么了?上回咱家来的时候,你可是答应得好好的,这眼看着都快入冬了,怎么还没烧出来,难不成还要拖到明年去?”
宋振那时候以为彩瓷真是自家窑场烧出来的,当然包拍胸脯,可现在才知道这东西不是说烧就能烧的,又怎么敢再下保证,结巴半晌终于往黄喜手里塞了个荷包,问道:“黄公公,当初那东西,真是我家献给汪厂公的?”
黄喜倒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起来,不过捏捏荷包里是一张折起来的薄纸,便知是张银票,遂还是耐着性子答了:“可不是么。就是你们家内眷托萧总旗献上来的。”
宋振连忙追问:“可怎知不是前人留下来的?”
黄喜不悦道:“汪厂公看过,跟你后头献的那对葡萄盘不一样,瞧着就是新烧出来不久。”当他们厂公是瞎的么?打小跟在贵妃娘娘和皇上身边长大,那好东西见得多了,岂能连这点眼力都没有?
宋振顿时一拍大腿:“对了,肯定就是那丫头!”
“什么?”黄喜云里雾里,“宋监生,你说谁呢?”
“不瞒公公,那东西是我们家——”宋振说了这三个字,又噎住了,以前宋端午是宋家的人,现在可不是了,这却要怎么说?
然而事到如今,不说也不行,宋振结结巴巴,到底还是说了。黄喜听得似信不信:“你们家二姑娘?一个姑娘家的,如何会烧彩瓷?”宋家这样人家,怎可能让未出阁的女儿去窑场?
“那个——”宋振也不知如何解释,猛然间灵光一闪,“我知道了!是宋大石,一定是宋大石!”
黄喜哪里知道宋大石是谁,听得不耐烦起来,直接打断了宋振的话:“宋监生,你也不要说这许多,只给咱家个准信,到底这彩瓷几时能烧出来?”
宋振这会儿后悔死了。怎么在江西的时候他就没想到这个呢?宋端午不会烧彩瓷,可宋大石正是个工匠,手艺之精还是闻名十里八乡的,这彩瓷一定是他弄出来的!哎,若早想起这个,他往小陇村跑一趟不就行了?
“公公放心,我这就叫人回去找那个烧瓷的人,这次定能烧出来!”宋端午不回来就不回来,有宋大石就行呗。
黄喜得了这个信儿,这才将荷包塞进袖子里:“宋监生千万快些,最好赶着年前烧出来,到时候趁着这年节的送到皇上眼前,皇上一喜欢,你也有好处。”
宋振自然是巴不得,连忙答应着,亲自将黄喜送出去,回来便叫管事:“立刻安排人去小陇村——不,还是我亲自去!”若是宋大石能烧彩瓷的事儿传出去,定会有人想把人拉拢了去。宋大石可不是宋家的奴婢,那方子攥在他手里,自然是价高者得,若想拢住他,还得靠宋端午。
“你明日就去找二丫头,好声好气将她接回来,跟她说,我这次回乡就跟老二说,还叫她回宋家——”宋振说到这里,一个念头蓦地冒上来,“不,不提老二!过继,把她过继到咱们这一房,就记在你名下!”
“什么?”宋大太太眼睛瞪得滚圆,“老爷,你说什么?这怎么行!”过继到她名下?难道还让这丫头跟她的云姐儿做嫡亲姊妹不成?何况记到她名下,将来若是宋端午出嫁,难不成还要比着宋端云的份儿备嫁妆?这万万不行!
宋振却觉得自己的主意极好。宋大石夫妇无子无女,就养了宋端午一个,既能把烧出来的彩瓷给宋端午,那必是拿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如此,只要他们把宋端午抓在手里,哪怕宋大石不出力?
“……只要烧出了彩瓷,那就是金山银山!”宋振耐着性子给宋大太太解释了几句,“若是再得了皇上喜欢,随口封我个官儿,那时咱家是何等光景?一份嫁妆算什么,九牛一毛而已!”
宋大太太也极喜欢这财源滚滚的前景,可一想到要把宋端午记在她名下,还是觉得心里不快:“老爷,那也不必记在我名下,就,就寄在莲姨娘名下就是了,也算给她日后添个香火。”莲姨娘原也是丫鬟提上来的,不过没几年就病死了,记在一个死了的姨娘名下,宋端午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宋振沉着脸道:“妇人之见!”若是太过薄待了宋端午,宋大石夫妇又怎么肯死心塌地出力?
懒得再跟宋大太太说,宋振抬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明日你就去接二丫头,这次若是不能把她哄回来,砸了我的差事,我跟你没完!”
宋大太太心里不快,小声嘀咕道:“就算我愿意,只怕老太太也不愿……”宋老太太觉得宋老太爷就是宋端午克死的,如今她自己身子又一直不好,若真接了宋端午回来,只怕宋老太太头一个就要反对了。
之前挑拨宋老太太分家的时候,宋振恨不得能在宋端午脸上明晃晃贴上“丧门星”三个大字,这会儿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也想不出法子去跟宋老太太说了。沉吟半晌,宋振索性放了赖:“这是内宅的事,你去与母亲说就是。”
宋大太太眼珠子都要瞪得掉出来:“这话让我如何跟老太太说?老爷说要把她撵出去,如今我再让她回来?老太太只怕还以为我要把这丫头弄回来克她呢!”宋老太太近来病得太久,本来脾性就有些不好,宋大太太已经尽量躲着她了,哪还肯自己拿着这件事往上凑?
宋振现在只想着彩瓷,哪耐烦听宋大太太说话,拉着脸道:“这男主外女主内,母亲那里,本来就是你做儿媳的该去伺候,如何找到我头上?总之这事你自己瞧着办,若是误了事,你就回娘家去吧。”说罢起身就往外走,一边喊着小厮替他再收拾行装。
宋大太太被他气了个倒仰,回了房里就觉得胁下疼痛起来。宋端云连忙过来,一见母亲脸色蜡黄,吓了一跳:“娘,这是怎么了?”
“你爹这个没良心的!”宋大太太咬牙切齿,“就为这事儿,他居然说误事就休了我!”
宋端云刚才已经挨过宋振几句骂了,闻言也不由得恼火:“爹怎么能这么说!那个丧门星怎么能接回来?还要记在娘的名下,难道要跟我平起平坐不成?”
宋大太太跟女儿抱怨了几句,理智渐渐回来了:“接,还是得接回来。” 她是知道宋振的,若是让他当不上官儿,真能干出休妻的事来,“等彩瓷烧出来,那丫头也就用不着了,到时候——也别浪费了那副皮相……”之前能把她送给马呈,难道京城就没有别的太监了?
“那老太太那里……”宋端云想到若宋振做了官,自己就是正经的官家小姐,也渐渐心平气和起来。
宋大太太想了想:“先瞒着。横竖老太太如今也不出院子,外头的事她统不知道。等把人接回来,不叫她去给老太太请安就是了。”反正也不用瞒太久,一切,都只要等到把那彩瓷烧出来就行。
宋家打的主意,黄喜自然不知道,揣着荷包回去见汪直,先把荷包里的银票送上:“宋监生仿佛真不知道那彩瓷的事儿,单是跟小的打听这个,就给了一张银票。”足有二十两呢。这点钱,汪直这样的大太监看不在眼里,但他这般的小内侍,可顶得上大半年的月例。
汪直这些日子瞧着春风得意,人却瘦了一些,不怎么耐烦地瞟了一眼那张银票:“既是他孝敬的,你就收着。那彩瓷到底什么时候能得?”这几天,尚铭又在皇帝面前重提彩瓷之事,说是若过年时宫里四处都摆上彩瓷,瞧着也喜庆。就连万贵妃,那天也随口问了一句。
宫里人人都知道,万贵妃的事,哪怕再小也是大事。皇帝那里的事情没办成,万贵妃还能说个情;若惹得万贵妃不悦,皇帝立马就会处置了你。故而万贵妃虽然状似无心,汪直可不敢怠慢了。
黄喜忙道:“宋监生说立刻就回乡去找个什么工匠,说是一定能烧出来。”
“前些日子他也是这么说的!”汪直近来正跟内阁拉锯,虽然他渐渐占了上风,可也颇耗心力,还要在皇帝和万贵妃面前应承,到了年下又要琢磨着给两个顶头主子孝敬点什么稀罕东西,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三个使,脾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黄喜替他捧了茶,又上来给他捶背捏腿:“爷爷也别急。依小的看,爷爷这些日子也太辛苦了,该歇歇才是。那万阁老,只叫人上了几封折子,后头就坐干岸儿了,都是爷爷在忙碌,这也真是……”
这话说到了汪直心里。这次他跟万安结盟,万安只说怕人说他们内外勾连引了皇帝忌讳,只让戴缙等人上了折子,后头就都不管了,全是他在跟商辂死磕。这件事里,他出了这许多力气,也不过是重开西厂,不曾让自己失势;可万安只贡献了两份折子,就能再进一步坐到首辅之位,捞的好处比他多得多了!
“再去锦衣卫那边打听打听,萧谨几时能回来?”宫里那些勾心斗角他应付得来,但这宫外的事,还是得有个人给他出出主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