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太太脸皮再厚，也拖了四五日才能再去田家铺子。
时已深秋，田家铺子里新进的瓷器也都换了应景的纹样和颜色。田金从江西进货回来，便谈起了宋家，实在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便是来往那里的客商，都没有不知道的：“那马太监被调去了别处，说是调，其实就是贬了。李家是彻底倒了，可宋家也分了家，窑场归了长房，铺子归了二房。”
田家人知道宋端午姓宋，可都以为她是小陇村人，并不知道她与景德镇宋家的关系，说起话来自然也没什么顾忌：“本来李家倒了，该是宋家占了头筹才是，可这一折腾，也不如从前了。”
林娘子在一边做针线，接话道：“好端端的做什么分家？一双筷子拆两半，可不是都不管用了？一家人不能同心协力，哪斗得过外人？”
“娘说的是。”田金点头，“本来宋家窑场出好瓷，自家铺子就往外卖货，生意红火得很。可如今，宋家的铺子都要改行做南北行货了。倒是宋家那窑场，我回来之前，听说是要烧什么彩瓷。”
宋端午正在一边看田宝写的字，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抬起头来：“烧彩瓷？”宋家窑场也有人能烧彩瓷了？
田金一边说话，一边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看着宋端午，这会儿听宋端午开口，顿时脸上呼地就热起来，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了：“是，听说的，是有这么回事。”
田宝嗤地笑出声来：“哥，你怎么忽然结巴起来了？到底是听说的还是真有这事啊？彩瓷是什么瓷？是像宝石红，釉里红这般的么？”
田金定定神，大着胆子把头抬起来，瞧着宋端午道：“这事儿闹得不小，整个景德镇上都有消息，我虽没去宋家窑场看，可也听说了——说是烧了十几窑都废了，到我往回走的时候，听说是停下来了，大约没烧成。”
他开始还能正视宋端午，后来见宋端午眉梢轻蹙，明艳的面容仿佛笼了轻雾的芍药花一般，脸上就越来越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渐渐又低下去了。
田宝不满意地嚷道：“哥，你还没跟我说呢，那彩瓷到底是什么啊？”
田金这才想起来妹妹的问题：“不是宝石红那等单色瓷，而是一件瓷器上有好几种颜色，比釉里红还要多彩，据说——宣德年间烧过那样的彩瓷，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没传下来，如今宋家窑场是想仿着那个烧呢。”
田宝还小，又不大关心家里的生意，还真没听说过彩瓷，不由得十分好奇：“那能是什么样儿的？”
这个，田掌柜倒知道一点儿：“就像你娘绣的荷包一般。”
田宝从腰里拎起林娘子给她绣的香囊，一脸的不信：“能像这样？”
林娘子这荷包用的是蜜合色底，上头一枝茱萸，绿的叶白的花红的果，图案简单，颜色却极鲜亮，原是等重阳节用来装香料的，田宝藏不住东西，一得了就忙忙戴上了，也不管到不到时候。
田金看了看这香囊，犹豫着没说话。他也不过才二十岁，宣德年间的彩瓷哪里见过，也有些疑心。田宝见他不说话，转头便问宋端午：“宋姐姐，能烧出这个样的瓷器来？”
宋端午点了点头：“能。”宋大石烧的那对茶盘，颜色比这个还丰富些，只是发色还不够好，不如这个看起来鲜亮。
田宝两眼发亮：“那可好看了，若是家里都用这个，岂不就像画儿似的。”
田掌柜不由得摇头：“你这丫头——”爹说的话不信，宋端午一说她就信了，真是让老爹生气的不孝女呀。
田金鼓起勇气问：“宋姑娘，你怎知道的？”看宋姑娘也就十四五岁，难不成也见过宣德彩瓷？
宋端午犹豫一下，正思忖要如何回答，田家的小丫头松香跑了进来：“老爷，太太，那天那个宋太太又来了，说要见宋姑娘呢。”
林娘子把针往绣棚上一插：“她居然又来了？”
松香眨巴着眼睛道：“今儿是一脸笑容来的，还带了好些东西，说是要谢老爷和太太照顾宋姑娘……”跟那天的样子判若两人啊。
宋大太太真是带着礼来的。在京城里，置办这么一份礼，所花的银钱几乎是景德镇那边的一倍，可是想想宋振的话，想想将来滚滚而来的银子，宋大太太也就没那么肉疼了：“田老爷，田太太，那日真是冲撞了，两位可别着恼。”
林娘子瞥一眼桌上堆得高高的礼盒：“宋太太这是干什么？我们商户人家，可当不起监生太太赔礼呢。”她虽没怎么读过书，也知道前踞后恭必定事出有因，这是又要闹什么妖蛾子？
宋大太太干咳了一声，饶是脸皮厚，也有些发红了：“那日我本是想接午姐儿回家，只是身上不爽快，难免这脾气就有些……午姐儿，你也别跟伯母计较了，都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呢？”其实她真不想来的，更不想在这些商户面前低头，可除了她自己，又实在没人可用。
“早不是一家人了。”宋端午冷冷地道，“没什么事，宋太太还是少来的好。”
“哎——”宋大太太又干咳了一声，心里把宋端午骂了好几句，脸上却堆起笑容来，“我知道你为了分家的事儿还生你大伯的气呢，那时候也是老太爷骤然过世，你大伯伤心糊涂了，才说了那些个昏话。也是你爹太狠心了，这还是亲闺女呢，竟然就把你撵出来了，实在是太过分。”
宋端午只想冷笑。宋振会因为宋老太爷过世伤心糊涂了？看他分家产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清醒着呢！若说那时候糊涂，当初把她骗到庙里给太监相看的时候，难道也糊涂了不成？
“如今，你大伯这也后悔了……”宋大太太唉声叹气，仿佛真是后悔莫及的模样，“前阵子他回了老宅，就是想劝你爹再把家谱改回来，让你回家。谁知道你爹那个人，真真的无情，认定了你那生辰不好，硬是不肯。你大伯这后悔啊……可这事也扭不过来了，你大伯就回来跟我商量，要把你过继到我们这一房来，就记在我名下，以后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跟云姐儿一个样。你看可好？”
宋大太太说了半天，看宋端午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又把这个该死的丫头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因为到底宋端午跟宋端云也是一个祖宗，恐怕就要问候到祖宗八辈上去了：“午姐儿，我知道你还为从前的事生气，可你也想想，那时候家里也是没办法，那马太监逼得紧，你看后头一家子都去坐了牢，这，这也是实在没了办法……如今这好了，再没这样的事了——”
“现在是没事了，所以要接我回去。”宋端午打断她的话，“可京城里比马太监位高权重的人不计其数，等下次有什么事，你们就能再把我卖一次。”
宋大太太险些被噎死：“哎，这说的是什么话……”
“实话而已。”若是没有田金带回来的宋家窑场的消息，宋端午大约还真想不明白宋大太太为什么要来接她回去，但现在她已经猜到了，恐怕多半是跟彩瓷有关。虽不知道宋振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肯定没好心就是了。
宋大太太来之前就知道宋端午绝不会这么轻易就跟她回去，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只能抛出最后的杀手锏：“午姐儿，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替自己日后想想。女儿家，这最要紧的就是亲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今孤身一个——”
宋端午昂起头：“我有爹娘！他们在小陇村。”等她攒够了盘缠就能回去，宋大石和张氏一定在等着她呢。
“爹娘？你说宋大石夫妻两个？”宋大太太撇撇嘴，“那不过是个工匠。这士农工商，工匠也就比商户强些，能给你找什么好亲事？”别看工排在商之上，可商户有钱，若是巨富之家，有丰厚的嫁妆，女儿未必不能高嫁；那工匠之家，可是连嫁妆都没多少的。
“你过继到你大伯名下，那就不一样了。这嫁人都讲究个门当户对，你大伯如今是监生，日后就能谋个官，到时候你就是官家小姐，这才能嫁到有官身的人家，若不然，就是那人有意，怕他家里也不许呢。”宋大太太意有所指，“你记到我名下，那就跟云姐儿一样，我自然会替你好生谋划，才能遂了你的心意呢。”
宋端午再怎么能干，毕竟也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宋大太太左一个亲事，右一个享福，还是当着田家众人的面，说得她脸也涨红了：“你胡说什么呢！”
“哎，哎，这有什么。女儿家大了就得嫁人，害什么羞呢。”宋大太太自觉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笑得更深了些，“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午姐儿啊，你好好想想。这事也不急，伯母过两天再来看你。”她就说嘛，女儿家，哪有不担心自己亲事的，只要宋端午有求于人，这事就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