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没有什么同意过继的文书。宋襄几乎等于也是被宋振赶出家门的,宋家的产业大半都是他挣来的,最后却只分了几个铺子。且宋振手里拿着窑场,就等于掐住了他的脉门。宋襄被逼得已经转去做南北干货了,又怎么还肯跟宋振把酒言欢,更不可能给他写什么文书了。
当然,宋振根本也没打算去问宋襄要文书,他是直接去的族里,问明宋襄的确已经把宋端午除名,之后就叫族里改了族谱。于是现在的情形就相当于:宋襄把女儿逐出宋家二房,而宋振又把她认回了长房里,如此一来,就用不着再要宋襄同意过继的文书了。为防万一,宋振也跟族长说好了,若有人来查问,族长就说,宋振原是不同意兄弟逐女的,所以宋襄那边办了出族,他这里就办过继,全是一片慈爱之心。
既然有所准备,宋振自然有恃无恐,在他看来,宋端午现在已经被抓在他手心里,那是煮熟的鸭子休想飞走了。只不过他还要指望着宋端午能说出彩瓷的方子来,所以还不好立刻就彻底翻脸,最好是宋端午自己明白眼下的形势,能乖乖跟他回去,那就皆大欢喜了。
“午姐儿,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宋振得意洋洋,“你好好想想,你一个女儿家,若是没个族人兄弟,还不就是那没根的草,风一吹就没了。如今你记在我名下,我有了前程,你也跟着享福——”
“那二房把我除名的族谱,你可抄来了?”宋端午打断他的话。
“啊?”这个宋振还真没想到,“这个没抄来也不要紧,都在族谱上写着呢。我跟你说,午姐儿,你别想着——”
宋端午再次打断他:“那上头写着什么?把谁除了名?”
宋振莫名其妙:“自然是你了。”
“我叫什么名字?”
“你这是怎么了?”宋振疑心宋端午已经是急疯了,“自然写的是你的名字,宋端午。”
宋端午心里一松,嗤笑了一声:“你确定?”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虽然他没看,但谁还不知道她叫宋端午,还用看什么?
“若是我没记错,当初给我上族谱的名字,该叫宋端霁。”这是宋襄给她取的名字,但是她从来没拿这个当作自己的名字,她就叫宋端午,就是宋大石和张氏的女儿宋端午。
“什么?”宋振怔了,下意识转头去看宋大太太。
宋大太太也愣了,她这才想起来,宋端午刚回宋家的时候,好像从杨氏开始,的确是管她叫霁姐儿的。只不过后头大家更惯于叫她二姑娘、二丫头,她还真渐渐就忘记了,宋襄仿佛的确是给自己这个长女取名叫宋端霁。至于说族谱,她一个妇人家根本进不了祠堂,哪晓得族谱上写的什么?
宋端午看宋振这样子,就知道他根本没去看族谱上二房的那一页:“二房撵出去的女儿叫宋端霁,宋老爷又是从哪个二房过继来的宋端午?”
虽然说宋家人都知道,宋端午就是宋端霁,可文书上的东西是错不得的,真要是经官动府,官府可不管怎么回事,是必要依着文书的。至少,这族谱上写的两个名字不符,就是不合规矩,便是大家都知道是同一个人,也得先把族谱改过来才行。可是现在再要改族谱,那就还得回江西一趟,再开祠堂……
宋振的脸顿时就青了。从京城到江西千里之遥,他已经辛苦跑了两趟,现在天气越来越冷,难道他还要再跑第三趟不成?而且回去重开祠堂,那就还得给族里送一笔银子……
田宝大大松了口气:“呀,这可是拿着假文书来诓骗人呢,这要是报了官……”
宋振的脸由青转红,后悔不该让族里写明是从二房过继来的女儿。可过继之事非同小可,若不写明宋端午出身宋家二房,那就等于是从外姓过继而来,这是将外头的血脉带进宋家,更不能随意行事了。
田掌柜以眼神示意女儿不要再说话。宋振这是一时写错了,可是他既然能把宋端午强行过继到自己名下,那再回去改次名字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要费些工夫罢了。若是现在说得痛快,让宋振记恨在心,等他再将名字改了,仍把宋端午带了回去,到时吃亏的还是宋端午。
“宋老爷,这文书显然是有误,你若说今天要带人回去,那是万万不行的。宋老爷是要报官吗?”
这会儿报官,对宋振有什么好处?宋振铁青着脸呼地站了起来,咬着牙道:“你别得意,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说完,连家谱的抄件都不拿,转身就走,宋大太太连忙也站起来,跟着小跑出去了。
田宝冲着宋家人的背影狠狠哼了一声,转身拉着宋端午的手欢喜道:“宋姐姐,还是你仔细——宋姐姐,你怎么了?”
田掌柜叹了口气:“你呀,也不仔细想想,这不过是名字错了,再开祠堂重新写过就是。宋家能开一次祠堂,就能开第二次。”要不然宋振走的时候怎么能放下那样的狠话呢。
田宝的脸色一下变了:“那,那怎么办?要不然,要不然宋姐姐藏起来!京城这么大,他找不到的。”
田掌柜摇了摇头:“治标不治本。只要他把你宋姐姐写到自己名下,就是他的女儿,这爹娘要管着女儿,天经地义,谁也拦不住。”
“那怎么办啊!”田宝急得跺脚,“偏巧这时候萧大人不在京里!萧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个田掌柜也不知道啊:“好在这改家谱还是要回江西,这天寒地冻的路上不便,总能再拖上一半个月,或许那时候萧大人就回来了……”
田宝眼巴巴地道:“若是回不来呢?”
田家众人一起把目光投向宋端午,田金捏着拳头道:“若是到时候萧大人还回不来,不如让宋姑娘去老家躲一躲。”他说的这个老家可不是江西,而是田家的祖籍,虽说离京城不远,可宋家人若不知底细,也够他们找一阵子的。
宋端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已经想了法子,本来以为……只是现在看来,宋振他是铁了心,不知能不能拦得住……”宋大太太几次来过之后,她就悄悄去找了长生,让他想法子往宋老太太那里传消息。宋老太太一心认为她是丧门星,如今身子又不好,一定是不许她回去的。到底宋老太太是长辈,若是闹起来,宋振夫妻也要顾忌一些。
只是宋振这次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是不把她弄回宋家不罢休的样子,宋老太太虽然是他亲娘,可宋振心里亲爹亲娘也未必算个事儿,宋老太太能辖制住宋大太太,可未必就能辖制住宋振。
“总之拖得越久越好,等萧大人回来,定然有办法的。”田掌柜也只能这么安慰了,“只是,他们忽然要接你回去,还这般想方设法,到底是为了什么?”
宋端午低声道:“无利不起早……”
田宝睁大眼睛道:“难道他们又想着把宋姐姐——”自从田金回来,宋家在江西那边发生过的事,田家也就知道了。如今宋端午跟他们就像是一家人一般,便也把当初宋振夫妻想将她送给马太监的事略漏了漏,是以田宝才有这样的担心。
宋端午微微摇了摇头:“大约不是……”送女为妻这种事儿,倘若她执意不肯,宋家那边也不好操作。试想你将个满怀怨恨的人嫁过去,到时候若是做出什么事来,这岂不是讨好不成反结了仇?再说,真要卖女儿,宋家还有个宋端云呢。于宋大太太,那是心肝宝贝,于宋振,大约也就是个女儿罢了。
能让宋振这么千方百计地要将她弄回去,只怕——是为了宋大石烧出来的彩瓷。宋振既然能搭上汪直的路子,十之八-九是打听到了,当初那对彩瓷茶盘是她拿出来的。如今他自己烧不出彩瓷来,就把主意打到了她头上。
“田大哥,你若得空,能否替我去见见长生,问问窑场那彩瓷究竟烧出来没有,又为什么忽然想起要烧彩瓷了?”上次她去见长生是田金陪着的,如今再让田金去,长生也是认得的。
田金连连点头:“你放心,我这几日瞅着空儿就去。”虽说他的亲事已经差不多定了下来,对宋端午,他也不再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可是能为她做件事,他仍是极情愿的。
田掌柜精明,闻言不仅心中一动:“是为了彩瓷的事儿?”他倒没有想到宋端午手里有什么彩瓷的方子,而是想到了别处去,“是不是有人逼着宋家烧彩瓷?”
宋端午唇角弯了一下,露出一个完全没有笑意的笑容:“逼他们?没人逼他们,是他们咎由自取……”如果宋振不想着搭上汪直,不献那葡萄盘,甚至是不要留在京城,那么汪直即使要找人烧彩瓷,也根本找不到宋家长房头上。只是,宋振是绝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