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谨在盼着徐少青送消息的时候,徐少青正在为难:“现在就走?”
“自然了。”来人就是这些日子带着他办事的一名东厂番子,“告诉你,这可是美差!”
抄家的确是件美差,尤其是抄那些富得流油的人家。虽说大部分资财都要上缴,可是去抄家的人随手抓一把金珠,或者掖一副古画,又有谁会知道?搞得好了,只这么一回,就能顶一两年的薪俸呢。
“我们厂公说了,这些日子你办差得力,才特地让我带你同去呢。”那东厂番子嘿嘿一笑,“走吧走吧,这差事别人想要还轮不上呢。”该送的消息已经让这个徐少青送出去了,为免他再看出什么破绽,索性把人也带出京城去。
谁不知道汪直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这次吃了亏,必定要记恨徐少青。偏偏徐少青还因此得了美差,捞了油水。以汪直的性情,即使不认定徐少青有意欺骗,心里也定然会记他一笔,说不得还会迁怒到那个萧谨身上去,这便是一举数得了。尚厂公这一计,果然算得精明。
“你还犹豫什么呢?”东厂番子心里暗赞着尚铭,脸上却拉了下来,“怎么,这美差你还不想要?”
“想要想要,怎么会不想要呢!”徐少青连忙堆起笑容。他若是真投了尚铭,得了这差事便该是巴不得的,若是反而犹豫不定,岂不让人怀疑?
“麻烦你且等我片刻。这匆匆就出门,还是去京外,总要让我给家里送个信。你也知道,我家里只有寡母,定然会担忧的。”
那东厂番子不大耐烦地摆了摆手:“罢了,你去捎信,半个时辰之后北城门见,你可莫要来迟。”他猜得出徐少青是要送什么信,无非是为了御窑那事罢了,这消息叫姓萧的知道也无妨,横竖那张四儿已经死了,无凭无证,谁也查不出什么来。
徐少青得了空,急忙往外头跑。只有半个时辰,又是往北去,他既来不及亲自往西山传信,也不及把信送去田家铺子,只得去找了汪直的人,把消息交到那人手上,一再嘱咐他尽快传给萧谨,这才换了便服,跟着那东厂番子走了。
这里拿了消息的西厂番子将蜡丸拆开,瞧了一眼字条,便随手扔进了茶杯里。旁边同伴看见,不由得道:“这消息不是要送去西山的,你怎么就给浸了?”
“是宫里要宋氏限期烧出彩瓷的消息。”那番子摇了摇茶杯,看着纸条被浸湿,上头的字已经全部晕开分辨不出,这才捞出来揉烂,随手扔了,“这消息,厂公早就知道了,哪还用他送。”
同伴略略犹豫了一下:“可萧副千户……”恐怕还不知道吧?
那番子嗤笑了一声:“你管他呢。厂公若想让他知道,自然会告诉他。再说这是皇上的旨意,他纵然知道又能怎样?”
这话说得颇有道理,同伴也不由点了点头,忍不住道:“这宋氏也是命苦,怎么就被梁芳也盯上了,必要置她于死地。也不知这次她能不能逃这一劫——只三天而已,这彩瓷究竟烧不烧得出来?”
“哪里是被梁芳盯上,分明是贵妃娘娘看她不顺眼了。”番子随手将杯里茶倒了另沏,口中道,“不过一个工匠罢了。你有这闲心替她担忧,倒不如想想厂公回来你我如何交差。”
同伴一听,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宋端午若因此获罪,他们倒没责任,可张四儿死了,抓不住尚铭下手暗害的证据,汪直是必定要不悦的。
“也是那宋氏多此一举。”番子哼了一声,“若她不是将人送官,直接交到咱们手里,这会儿不怕没有口供。”所以这消息他才不会替徐少青传呢。
倒是他的同伴心里略有几分怜悯:“她也是想着保命。”
番子又哼了一声:“她倒是保了命,你我这差事却恐怕保不住了呢!”只但愿此次武举办得顺利,遂了厂公的心意,说不定对他们二人还会从轻发落。
同伴叹了口气:“我只是怕宋氏真难逃一死,等萧副千户回了京城,你我可就跟他结了仇。”
番子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过一个女子,还能怎样?那宋氏不过是生得好些,哪里还找不来一个美人不成?再说,他尚且要依靠着咱们厂公,便得罪了又怎样?”
同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不过总归有些可惜:“倒可惜了一个美人儿……若是难逃这一劫,也实在是红颜薄命了。”
红颜薄命的美人儿这会正在窑口观察着窑里的火焰颜色。
王氏捧了一碗汤过来:“这是熬的鸡汤,你快喝一碗。这么整天整夜的熬,怎么受得住?”
“多谢嫂子。”宋端午接过汤来,看也不看就灌了下去,眼睛仍旧盯着那小小的窑窗。
御窑上下没人不知道宫里传来的那道口谕,王氏这几日也没睡好,接了空碗,小心翼翼地道:“这,这能不能成?”处了好几个月也有了感情,何况宋端午漂亮伶俐,性情又好,这般花朵一样的年纪,若是就此——王氏想想,就觉得心里难受。
“一定能成!”宋端午已经熬了一天一夜,眼睛里满是红丝,目光却像窑里的火光一般明亮。因为毕竟从前自己没有亲手烧过,窑温对她而言最难把握,若有些差池,那釉色便要变。若有经验的老窑工,觉到昼夜温差,便预知该加炭还是撤火,才好叫窑里温度一直保持不变。她却没有这样的本事,便只能一刻不离地守在窑口,一边观察那小窗里火焰的颜色,一边不停地用试火具来试,才能判断窑温是否合格。
这样的熬法自然是不能持久,可皇帝口谕上说的只是二十四只莲子杯,也就是这一窑而已,她能熬得住。且这样的法子是笨了些,却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不出差错。只要窑温把握得准,她就能烧出想要彩瓷来!
“要到什么时候才好?”王氏听她这样说,心里略略放松了些。她虽在御窑当差,却并不大懂制瓷之事。皇帝的旨意下来之后,唐窑官是唉声叹气,别的工匠也是议论纷纷,都说宋端午前头几个月都不曾大量烧成彩瓷,这次只怕难以成功,听得她心惊肉跳,做什么事都有些恍神。
宋端午仍旧紧盯着窑窗,那跳动的火光刺得眼睛酸涩难受。正是六月酷暑,窑窗前头更是热气逼人,汗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滚下来,若进了眼睛,便蛰得发疼。不过,也用不了多久了:“再有几个时辰,就可以撤火降温。”
降温也是个技术活儿。若窑温降得太慢,恐怕颜色还有变化;若降得太快,又怕瓷器炸裂。宋端午仔细回忆着从前在窑场里看到的情景,还有宋大石跟她说过的话,眼看着太阳升到中天,终于一挥手:“撤火!”
天色将晚,封上的窑门终于被打开,尚未散尽的热气冲出来,几乎激得人立不住脚。然而在窑门前的几个人却没有一个后退的。
唐窑官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是软的,嘴里止不住地念叨:“神佛菩萨保佑,救苦救难观世音,如来佛祖,无量天尊,三清在上……”到最后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热气散尽,露出里头的层层摆放的匣钵。为防失败,万贵妃要的是二十四只莲子杯,宋端午却做了四十八只,支架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全是匣钵。
“小心,小心着些!”唐窑官看着人往外取匣钵,急得手足无措,生怕谁一不小心失手砸了。
匣钵打开,露出了里头排列整齐的莲子杯。
莲子杯,形如莲子,杯身长圆,口略小而腹略大,刚刚可以填满掌心。这般小巧的器具,一只匣钵里头能摆得八只。宋端午做的莲子杯,青花底上绘的是紫、红二色的葡萄,上覆绿叶,下垂卷须,叶子上还趴了一只黄褐色的蝈蝈。
“怎,怎么样?”唐窑官几乎不敢伸头去看,只盯着宋端午的脸。
宋端午脸上全是炭灰,加上汗水,抹得如同花猫一般。那双眼睛更是亮如猫眼,伸手从匣钵里取了一只,托在掌心递到唐窑官眼前:“唐大人,你看!”
唐窑官战战兢兢地看过去,只见玉一般的底子上,青花勾边的葡萄饱满水润,绿叶晶莹,卷须活泼,就连叶子上那只蝈蝈,也是颜色油亮,仿佛随时能从杯子上跳下来似的。
“成,成了?”唐窑官又惊又喜,“那些呢?”
初秋时分,太阳落得晚,这会儿夕阳刚刚西斜,拉了半天金红色的霞光,照在那些匣钵上,照着里头一只只的莲子杯。唐窑官一匣匣地看过去,所有的杯子都安静地站在那里,在霞光里仿佛泛着淡淡的宝光一般。
“老天菩萨保佑,成了!”唐窑官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快,快装出来,这就往宫里送啊!三天的期限可就要到了!”
“唐大人别着急。”宋端午眼睛比刚才更亮,“恐怕一会儿,就会有人来了。”那些人巴不得她死,期限到没到,他们比唐窑官还要盯得紧呢!
果然,宋端午话音刚落,就有人跑来报信了:“唐大人,宫里来人了,说是来取彩瓷莲子杯的!那些人看起来气势汹汹,好不吓人!”
宋端午握紧双手。果然来了。气势汹汹,好不吓人?他们是认准了她烧不出彩瓷,不是来取杯子,是来抓人的吧?
“唐大人,宫里内使来了,我们可以去交差了。”
“啊,啊!”唐窑官如梦初醒,小心翼翼把手里的杯子放回匣钵里,喜笑颜开,“是是,可以去交差了。”天哪,终于可以交差了,这彩瓷,真的烧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