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里灯火通明。万贵妃喜欢敞亮,儿臂粗的牛油大烛在仿汉制的九层灯盘里烧得辉煌明亮,将整个殿内照得如同白昼。
不过万贵妃的脸色可不是很好看,尤其是看向摆在眼前的一套瓷器之时。
皇帝倒是十分喜欢:“果然烧出来了!”这回是正经的青花间三彩瓷器,釉料润泽,发色鲜艳,葡萄又是多子的好意头,且因着那叶子上一只蝈蝈,倒成了点睛之笔,顿时少了俗气,却多了三分灵动,极合他的心意。
万贵妃板着脸,目光在二十四只莲子杯上一一扫过,却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索性闭紧了嘴不说话。
梁芳在一边站着,脸上堆笑,眼里却闪着冷光,窥探了一下万贵妃的脸色,便慢声细气地道:“这也奇了,前头好几个月也没见烧出什么名堂来,这会儿才三天工夫就送上来这般精致的东西,果然还是陛下一道旨意有用呢。”
皇帝还在逐只欣赏那些杯子。这二十四只杯子乍看似乎花纹是完全一模一样的,但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上头所绘的葡萄叶片与卷须的位置都有不同,可两只相对,也可四只相配,竟是有不少组合之法。至于那二十四只蝈蝈,更是在细微之处各自不同,或爬或跳,或扬须或展翅,只只栩栩如生,与宫中画师所做又不尽相同。
“嗯,果然做得精致。”皇帝心里喜欢,完全没有听出梁芳的意思来,“这蝈蝈画得尤其生动,非仔细观摩不能绘出。”乡下丫头有乡下丫头的好处,这些野趣尽在笔下,相较于宫中的富丽端严,别有一番趣味。
梁芳见皇帝没有明白,只得拉下了脸皮续道:“只是奴婢实在有点疑心——三天前还说烧不出,三天后就送了这许多来,这,这宋氏莫不是前头一直在哄骗陛下和娘娘,拖延着不肯献彩瓷?”别以为烧出了彩瓷就能逃过这一劫,人嘴两张皮,既然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他说的虽然是陛下和娘娘,但跟前头的话联起来,谁听不出来他是在暗示宋端午不肯尽力为万贵妃烧制彩瓷,直到皇帝下令才肯献瓷,分明是有意要在皇帝面前露脸。
万贵妃眉毛一扬:“你说得有道理。陛下,可别被这宋氏骗了!”
皇帝略略有些无奈,不太高兴地看了梁芳一眼:“既是这样,召宋氏来问问便是。”在他看来,宋氏一个工匠,在限期之内烧出了彩瓷也就够了,梁芳这样不依不饶也就罢了,还总是要挑拨着万贵妃出头,便让他不喜了。
张四儿那桩事,皇帝其实并不是想不出其中内情。想他当年初登基时,也是日理万机励精图治,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只是这些年来渐渐懈怠,懒于细想。再者万贵妃既愿意宠信梁芳,他也不想拗着万贵妃,也就多有纵容,不少事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也罢了。既能一团和气,又何必挑破呢?
然而梁芳与万贵妃,毕竟是不同的。万贵妃若是自己不喜宋氏,怎么处置都无妨。可梁芳一个奴婢,总是挑拨着主子出头,这又算是什么呢?难道说,万贵妃竟成了他手中木偶,由着他摆布不成?
皇帝心里不悦的时候,宋端午和唐窑官已经从殿外被召了进来。
唐窑官这还是头一次面见天颜,走起路来腿都是软的,一进殿没等内侍提示就跪下磕头。皇帝瞧着好笑,便摆了摆手道:“罢了。朕问你们,这些莲子杯当真是三日之内烧出来的?”
唐窑官连忙道:“回皇上,千真万确。宋工匠熬了两夜,寸步不离瓷窑。宫里内使过去的时候,刚刚才开窑取瓷呢。”
万贵妃板着脸道:“既然三日就能烧成一窑,为何前头好几个月都没见进献彩瓷?莫非是你们懈怠,还是不愿给本宫烧瓷?”
这罪名扣得可不小,唐窑官骇了一跳,宋端午已经端端正正向上磕了个头,道:“回娘娘的话,并非民女懈怠。民女早便说过,彩瓷烧制之法原是民女的父亲苦心钻研所得,民女自己从未亲手烧过,虽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之前数月,单是因窑温不对,就烧废过几次,以致一窑出品,却是良莠不齐。所谓能烧,一窑出器合格者至少为七八之数。民女出器,只得二三,是故不敢说能烧,更不敢妄自向宫中进献了。”
她现在是明白了,万贵妃不会放过她。虽然她根本没有得罪过万贵妃,也不是自己想要来御窑烧瓷的,可万贵妃就是不肯放过她,就算她在限期之内烧出了彩瓷,万贵妃也不肯善罢干休。无处可退,那就不能再退了。横竖都是得罪,那她与其忍气吞声,不如为自己说说道理,就算死了,至少死得不憋屈。
万贵妃倒不防宋端午居然还说出这一番道理来。要说这番话并没什么错,可万贵妃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味儿。她说宋端午懈怠,宋端午居然开口就先驳了她这句话,又提起从前说过自己没有烧过彩瓷的事儿,难道是想说她不通情理无事生非不成?
万贵妃眉毛一竖,还没来得及发怒,皇帝已经忍不住笑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朕倒不知,此话还能用在这里。”
宋端午仍旧端端正正跪着,朗声答道:“回皇上的话,民女从前读书,读到‘知易行难’一句,总是有些不信,觉得既然知道了,做起来又有什么难的。直到如今亲手制瓷,才明白此言不谬。想来知者,便是知其然,行者,却是要知其所以然,因此才说——知易行难。”
一件烧瓷的事儿,竟然还扯出了圣人言,皇帝心里忍不住地好笑。然而宋端午这话说得虽然有些可笑,细想却还真是那么个道理,皇帝好笑之余,也不禁点了点头——到底是个乡野女儿家,能将书读到这等地步,已然是不错的了。
梁芳熟知皇帝的脾气,见皇帝笑起来便知道不好,忙抢着斥道:“大胆!这是圣人讲的道理,你竟拿烧瓷这等低贱之事来做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说完,又补了一句,“简直有污陛下和娘娘的清听!”
宋端午心里一股气直往上蹿,挺直了腰背道:“烧瓷是工匠之事,可朝廷未曾禁工匠科考,可见工匠子弟亦有资格读圣人书,领圣人训。朝廷都未嫌工匠低贱,这位公公的话,不知出自何人之意?且圣人有云:有教而无类。圣人亦未嫌工匠低贱不值教导,难道说是圣人错了?”
永寿宫里这会儿还放着冰山,有宫人扇凉,清爽无比,可梁芳却被问出了一头汗。
工匠贱不贱呢?四民之中,工排三等,仅比商高一等,显然不是什么清贵之人。且如今这年头,商家多大富,而工匠却多清贫,故而在世人眼中,工还不如商呢。
可是若当真要说工匠为贱役,下九流里却数不着。世人贱的是倡优隶卒,却没听说单单以工匠为贱的。更不必说宋端午方才说得没错,历朝只有禁商人子弟参加科考,却没有禁工匠子弟参考的。既不禁考,自然就更不禁读圣人书了。既然圣人书都读得,那把圣人训用到烧瓷之事里,又有什么错呢?难道读书不就是为了学以致用吗?
所以说,工匠到底贱不贱?以永寿宫里这些人来看,的确是贱民贱役无疑,可是这话私下里说说无妨,真要细究起来,却并不合朝廷法度。
梁芳一头的汗,一时竟然一句都答不出来。倘若这里只有万贵妃,他连这话都不必回答,就能叫人把宋端午拖下去了——贱不贱的,先打你一顿,你自己就知道了。
可偏偏皇帝在呢,却就轮不到他一个太监来做主。任你官至几品,也不过是天子家奴。皇帝养你就如养条狗,高兴了容你去咬人,不高兴的时候,你叫一声不合主子心意,只怕立刻就会挨一记窝心脚。
皇帝性情好,皇帝看重万贵妃,皇帝不苛责他们这些贵妃心腹。可皇帝终究是皇帝,就是万贵妃这样有脸面,在皇帝面前也要收敛着些,更何况梁芳呢?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还是皇帝先笑了:“所谓学以致用,你能悟出这番道理,也是不易了。”
这一句话,就等于驳了刚才梁芳的话。宋端午垂下眼睛,又磕了个头:“民女鲁钝,自小生在乡野没什么见识,也只能从这些工匠之事里略悟些道理,有辱陛下圣听,请陛下恕罪。”
梁芳在一旁险些气结。刚才他说宋端午说这些贱事污了皇帝和万贵妃的耳朵,却被宋端午振振有辞地批驳了一番,这会儿这丫头又假惺惺地自己说什么有辱圣听——既然自己知道,还说什么呢?
皇帝却仍旧笑道:“圣人之言,放之四海而皆准,便是工匠之事亦是如此。你自制瓷之中领悟道理,总比不通事理要强得多了。”乡下女孩儿,可不就只知道这些个事,难道还盼着她能说出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来吗?能得如此,已经算是聪慧的了。
“听说你跟着恩科探花的母亲读过书?”皇帝心情不错,又想起了从前汪直说过的话,便随口问道。
“是。”宋端午垂头道,“乡下的先生不收女学生。杨家婶子说,女子读书,倒不求学富五车,只为明事理知本份,晓得忠君爱国,不做那等糊涂人即可。”
这下皇帝真的大笑了起来:“忠君爱国?嗯,说得好!”果然是探花郎之母,这话说得实在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