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大营一带，这些日子好生热闹。
朝廷已经多年未办武举，这次武举一开，来的人实在是不少。除了军中推举的人之外，民间还来了好些，若不是西山营地方宽敞，还怕真是容纳不下。
单是初试复试，就足足折腾了两个月，如今西山营这里人已经比最初少了一半有余，只等最后一轮点中三百人，就可将名单交到皇帝处，预备殿选决名了。
从五月忙到七月，主持武举的人，个个都瘦了一圈。
“总算是差不多了。”汪直看过准备终试的名单，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他到这里来，各种供奉当然都是营里最好的。可这军营之中怎能与宫中相比，汪直这两年也算养尊处优，如今乍然换了地方，还真是不惯。单说这军营之中蚊虫不少，他身上虽带着驱蚊的香囊，晚上也睡不安稳。
萧谨要比他强得多了，人虽又晒黑了些，精神却是极好：“是差不多——戏也该开锣了。”
汪直闻言，眼皮子顿时往上一撩，马上就来了精神：“等了这般久，他们也真沉得住气！本公还当尚铭和梁芳都转了性子，居然肯收手了。”
萧谨笑了一笑：“让他们白看着汪公立功，怕不如死了的好。”
汪直哈哈大笑：“究竟怎样？”
“联络落第举子，闹事。”萧谨简单地道，“说我与汪公徇私，武举不公。”
科举不公，以致落第举子闹事，这可是与泄题同等严重的大事。文举若是出了这样的事，当科的考官都难落好，颇有几个因此而被罢官乃至杀头的主考。而武举若是闹起事来，更为麻烦：一则武举不比文举，还有个考卷为证，这台上比过就算，谁还能将那比试的过程存以为证不成？二则武举子至少都是有把子力气的，不比书生们手无缚鸡之力，真要闹起事来，就不是在贡院门口喧哗一番就算完的。
汪直眼里精光一闪：“恐怕不止这些吧？”就闹个事算什么呢？他们固然难以证实自己并未徇私，可那些举子也同样无凭无证啊。何况他们真没徇私，这事就算闹起来，找几个落第的来重新比试，孰高孰低，一目了然。这么闹起来，最后也未必就动得了他，尚铭这么干，也没多大效果啊。
萧谨微微一笑：“汪公果然看得明白。举子闹事，未必动得了汪公，可若是这些人里头夹了白莲教徒呢？”他说着，点了点手里的名单。
汪直哼笑一声：“果然！这白莲教，还真是抓不绝杀不尽了不成？”
萧谨略有些讥讽地笑了笑：“事关白莲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是真是假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帝一定会相信。李子龙那件事真把皇帝惊吓住了，虽然经查，东厂所谓的李子龙复活纯是假话，可皇帝心里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毕竟他如今对这些佛道之术颇为相信，现在以佛道入仕的就有李孜省和继晓呢。
再说，白莲教在本朝已经抓过好几回了，可这些人跟那地里的草籽儿似的，不管你怎么刨怎么薅，过些日子一阵春雨，它就又露出芽儿来了。这不是锦衣卫或者下头衙门里的人办事不力，而是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自然要闹事。
官逼民反这句话，自然是不能轻易说出来的。可是白莲教之所以总能死灰复燃，那些贪墨的官吏、横行的镇守太监、遍布的皇庄、尸位素餐的阁老，乃至龙椅之上的至尊之人，难道就没有责任？
萧谨垂下目光，续道：“这是徐少青送来的消息。有几个人还是让他去安排的”
汪直挑挑眉毛：“就是你留下的那个兄弟？好！这次事若是成了，我必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
这个消息就是徐少青悄悄送进来的。按照当初商议好的，萧谨提携了宁慎，徐少青便在锦衣卫落了单。他自广西办差回来升得太快，颇为招人眼红，这下失了意，自然少不得听些冷言冷语。待武举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果然就有人来找他了。
“汪公且慢。”萧谨却出乎他意料之外地泼了一盆凉水，“依我看，这消息只是障眼法。”
“嗯？”汪直眉毛又是一挑，“何意？”他也是个极精明的人，萧谨一说出障眼法三个字，他顿时就明白了：“难道这徐少青已经投了尚铭不成？”
萧谨摇摇头：“少青虽送了消息来，却也觉得这消息来得似乎太过轻易了。”
“唔——”汪直摸了摸下巴，“他毕竟是因你才得升迁，就算这次你不提携他，他也不该心生怨恨。尚铭是何等样人，素来多疑，又怎会因你们一番争吵就真的相信了他，竟让他参与到这样大事里来……”
他眼珠子转了转，突然一拍桌子，指着萧谨道：“你早就想到了，安排这番争吵，就是让尚铭来将计就计的？”
尚铭不会相信徐少青，自然就知道这是萧谨给他设的陷阱，那他便会将计就计，利用徐少青来传递假消息……汪直想想若是自己，必定会如此行事。
“你这小子……”汪直自己年纪轻轻，口气却大，指着萧谨道，“你这是计中计啊！”
萧谨这会儿才微微笑了：“假消息，好过没有消息。”只要分析得当，假消息也可以指出正确的路来。
“那真的消息该是什么？”汪直来回踱着步子，“放出假消息，该是想让我以为他们真是要煽动落第举子闹事……这也就罢了，倘若我知道他们竟在里头安插有白莲教徒，定然会竭力抓捕，好在皇上面前举发他们……”一旦被皇帝知道尚铭等人竟跟白莲教徒勾结，纵之前再得皇帝宠信也是无用。白莲教就等于谋逆，管你是什么人，一旦沾上绝无好下场。
“所以首先，这些闹事的举子里根本没有什么白莲教徒。”不但是真的没有，就连能跟白莲教沾上边的也没有。如果他跑去跟皇帝举报，查下来就会发现，他所报不实，纯属诬告。
萧谨接口道：“送消息的是少青，这诬告之罪，他也跑不了。”这下子就牵扯了至少两个人进去。
“那还有你和那宁慎呢？”汪直转头看着他，“是你在岭南查出银矿之事，让梁芳吃了个大亏，他绝不会放过你！”
“那就只有在录取的举子中做文章。”萧谨沉吟着回答，“倘若录取的人当中有白莲教嫌犯，那不要说是我，就是负责武举之人，皆有责任。”
汪直挑高一边眉毛：“这武举之事可是本公提议的，若是出了事，本公自然跑不了责任。自会有人弹劾本公无事生非，那之后本公再提什么事，只怕都会有人用这武举之事来反驳了。”他还想去边关带兵？那就是做梦了。
“跟汪公说话，不费半点力气。”萧谨笑着点了点头。汪直是个聪明人，尤其涉及到自身。跟这种人说话，有时候的确是很省心省力的。
汪直也跟着笑了一声，随即就把脸一沉：“尚铭梁芳这两个兔崽子，打的真是好主意！这次我若不剁了他们的手，也枉活这一遭！查，我立刻就着人再查这批举子！”
萧谨笑了一笑：“但愿汪公心想事成。”消息是送来了，要查，就只能看汪直的本事，看西厂那群人的本事了。
“嗯。”终于等到尚铭出手，汪直似乎已经能看见自己攥住了尚铭的手腕子，禁不住有点兴奋起来，“这事成了，少不了你一份功劳！不过你这官儿一时是不能再升，你想再要点什么？”
萧谨沉吟了一下：“若是汪公真肯算我一份功劳，我倒的确有事相求。”
“你说。”汪直自与萧谨结交，虽也知道萧谨当初与他在他宅院外面并非偶遇，而是有意来借他的势。但至今为止，萧谨给他出过不少主意，助他得了不少好处，但真正托过他的，也就是宋家的案子。就是那件案子，他也借着机会揭穿了尚铭伪造李子龙重生之事，算得上皆大欢喜。至于萧谨几次升官，也是他自愿在皇帝面前说话，并非萧谨相求。因此今日，从萧谨嘴里说出个求字来，倒叫汪直精神一振：“我倒要听听是什么稀罕事！”
萧谨笑了笑，缓缓道：“我想求汪公，若宋姑娘烧出彩瓷，能替她在陛下面前求份封赏。”
汪直正卯着劲儿等着听他提要求，却不想听见了宋端午的名字，不禁一怔：“你，你所求是为宋氏？”
“正是。”萧谨正视着他，“汪公一定也明白，宋姑娘因为彩瓷之事，已然招人忌恨了。”与其说是因为彩瓷，倒不如说是因为宋端午是被汪直举荐的。
这一点汪直当然心里明白，把嘴一撇：“你是想说，是我连累她的吧？我说，你还真对这丫头上心了？她一个工匠之女，你难道还要娶她不成？这门不当户不对的——”
萧谨截口道：“若是皇上能封她一个官职，便也可算门当户对了。”